卷之四 睿山动乱(1 / 2)
冬季的睿山。
在禁止女性进入的灵山·睿山的根本中堂里设置本阵,让血气方刚的正觉院豪盛率领僧兵展开夜袭,一旦苗头不对就撤回教山,运用这样的战法,使采取守势的己方维持有利局面的朝仓义景与前井长政,这天夜里,从探子的口中得知了一则难以置信的报告。
「织田信奈还活着!而且还亲自指挥起包围睿山的织田军,准备放火烧了这座睿山!」
浅井久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光是织田信奈还活着就已经够令人震惊了,而且居然还要进攻教山?
「这……这怎么可能……她要放火烧了这座敬山……!?睿山可是有八百年历史,号称日本佛教界最高峰的圣地啊!?不不不,真要说起来,早在佛教传入之前,睿山就是日本自古以来的神灵所在之山了。」
久政的言论是这个时代的常识。
「织田信奈疯了不成?身为女性还企图攻打睿山就已经够荒谬了,居然还想放火烧山!」
「真是疯狂的行径啊。」面前摆放摊开的『源氏物语』绘卷,眺望窗外月色的朝仓义景拍了拍手。
「太令人佩服了,织田信奈。不愧是宣言要实行天下布武的女大名,完全不像一般现世的女性啊。」
有什么好佩服的!久政的声音非常激动。
「织田信奈抱着同归于尽的觉悟,突破我计策的盲点。」朝仓义景气定神闲地点头赞叹。
「听着,久政。睿山虽然地势险峻,却不是岐阜城那种坚固的要塞。说起来由于睿山一直都是不需担心遭受攻击的圣地,不需要考量防御层面的问题,因此要是敌人全力猛攻的话,这个据点根本不堪一击。」
接着义景又说:
「这下子我以睿山的女性禁令为前提拟定的战略完全被颠覆了——不过,要是放火烧了睿山,织田信奈将会一举成为全日本佛门僧侣和信徒的仇敌。如此一来,要实现天下布武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明明知道这一点,仍然坚持要火烧睿山吗?这股震撼人心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我的情绪开始激昂起来了——」
织田信奈真的有火烧睿山的觉悟吗?那个人是真正的魔王吗?又或者只是个没有常识的乡下姑娘——好想看看织田信奈的庐山真面目,不,好想把她带回一乘谷……朝仓义景的两眼闪闪发光,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胆小的浅井久政早已面无血色了。
「现、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啊,义景殿下!追根究柢,当初想出坚守睿山之计的人不是你吗!请想想对策吧!」
真是个不懂风雅的人——义景哼了一声,冷冷白了久政一眼。
「久政,对策有三个。上策是先下手为强,等到对方放火烧山就太迟了。现在马上率领全军进攻山脚下的织田军,和对方决一死战。」
「搞不好对方料到我们得知火烧睿山的消息后会慌张地冲下山,早就做好万全的准备,等着我们自投罗网了!有没有更安全一点的对策?」
哎呀……胆小的人猜疑心真重,义景对久政感到无奈之余,提出了第二个对策。
「中策是让睿山的僧侣担任使者,前去跟对方交涉,达成暂时和解的协议。一旦烧了教山,全日本的佛门僧侣及信徒都会与织田信奈为敌——只要让对方认清这一点,织田信奈又没有发疯的话,应该能够达成和解。倘若采用这个中策,我们就能够全身而退,但相对的,四面楚歌的织田军也会因此获得喘息的机会,战况势必陷入胶着。」
确实是个安全的对策呢——久政喃喃自语。
「那么义景殿下,最后的下策是什么?」
「眼看没有胜算,趁早向织田信奈投降。你把家督的位子还给娶了织田信奈之妹的长政后立刻出家,这样一来浅井家就不至于被消灭了。」
要我投降是不可能的事!久政涨红着脸站了起来。
「我、我就是为了让小犬长政成为天下霸主,这次才刻意与织田一刀两断!唯有投降绝对不成,义景殿下!」
看来浅井久政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义景心想。
「义景殿下,我看还是采用中策吧!总不能让协助我们的睿山受到牵连,双方暂时休兵,等到下次再与织田信奈堂堂正正一决胜负!」
听到浅井久政的这番话后,一直在中堂旁打磨护身饰品,一语不发旁听军事会议的正觉院豪盛,突然语带嘲讽地哈哈笑道:「哎呀,厚颜无耻的背叛者现在怎么扮起好人了。老实说你不想死不就得了吗?」然后又说:「就由贫僧担任使者去跟织田家交涉吧。」
「嘎哈哈哈哈!不净的女人居然想要火烧睿山,贫僧豪盛绝对不会让织田家做出此等暴行!不过,对等的和解根本是可笑至极,女人就该乖乖臣服于男人的脚下!贫僧豪盛这就去叫织田家投降!」
接着继续说:
「在这个根本中堂里供奉着八百年来未曾熄灭的『不灭法灯』,说什么都得好好保护,贫僧豪盛岂能让一个黄毛丫头一气之下就烧了睿山!」
正觉院豪盛把女人当成佛敌般鄙视,就让这个偏激的狂人担任交涉使者。要是搞砸了和解交涉,搞不好事情会变得更有意思——义景心想。
※
「半兵卫大人!请你快点起来!必须有人来制止公主大人才行啊!」
京都妙觉寺。
宁宁用力摇晃沉睡已久的半兵卫。
「很遗憾,几天之内她是不会醒来的。」替半兵卫开药的曲直濑贝尔休劝了宁宁好几次,不过宁宁仍然不愿放弃。
良晴和半兵卫都没有回来,对宁宁和织田家家臣团来说,被誉为「当世孔明」的天才军师·半兵卫是最后的希望。
「公主大人虽然恢复意识了,却为了替哥哥大人他们报仇,下令要把浅井朝仓军连同睿山一起烧成灰烬!无论家臣们如何劝阻,公主大人都听不进去!现在唯一可以制止公主大人的人,只剩下半兵卫大人而已了!」
一边呐喊一边摇晃半兵卫的宁宁……眼角流下了一行眼泪。
「……呜……呜……哥哥大人和明智大人都没有回来……五右卫门大人也是……要是连半兵卫大人都醒不过来的话……宁宁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泪水滴落在睡得像死人一样的半兵卫脸上。
然后……
「……宁宁……你说的是真的吗?」
半兵卫缓缓睁开眼睛。
宁宁顿时哭着抱住半兵卫。
实现了……
宁宁做了无数次的净身祈愿,如今终于有一个愿望实现了。
「宁宁,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
「半兵卫大人!再不快点制止公主大人的话,就大事不妙了!」
在宁宁的身后,戴着南蛮制单边眼镜的高大商人,以及胸口挂着十字架项链的金发修女跟着开口:
「失去了相良兄弟和明智小姐的公主大人,大概是过于愤怒的缘故,以至于把理性抛诸脑后了。那些身为出家人却拿起武器攻打织田家的教山僧兵,就算灭亡了也是咎由自取,不过对于公主大人的天下布武事业来说,火烧韶山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戴着单边眼镜的男人是堺町富商·今井宗久。
「听说敬山是日本最具传统的佛教最高殿堂,绝对不可以让积蓄无数古老智慧的国家至宝付之一炬。睿山的僧侣们忘记了宗教的使命,手持武器挑起战火固然不对,不过只要解除他们的武装也就行了。」
修女是在信奈的应允下进京建造南蛮寺的露易丝·弗洛伊斯。
听到信奈的异变连忙赶来的这两个人,原本想在求见信奈之前先拜访妙觉寺的相良良晴,却从宁宁口中得知良晴已死的消息。
「半兵卫大人,请你设法说服公主大人吧!」
「各位,请把我昏睡的期间所发生的事情依序告诉我。」
聪明绝顶的竹中半兵卫,很快便理解自己卧病在床的期间发生什么事,以及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事。
不知是曲直濑贝尔休的治疗起了功效,还是上天听见了宁宁的祈祷,一直折磨半兵卫的高烧完全消退,现在的半兵卫已经恢复明晰的头脑。
「我都明白了,各位。我这就前往本阵,解开信奈大人的误会。」
「「「误会???」」」
「根据我的推测,良晴先生应该没有死于水坂峠。」
「半兵卫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宁宁不解地发问。
「详情我会在信奈大人面前解释清楚,宁宁请在妙觉寺里等待良晴先生回来——良晴先生一定会回来的。」
「哥哥大人真的还活着吗?」
宁宁睁大双眼,激动得不住发抖。半兵卫伸手轻抚宁宁的脑袋,面带微笑回答:「那当然罗,因为良晴先生不是那种忍心抛下这么可爱的妹妹擅自死去的坏人啊。」
※
火烧睿山的准备工作一切就绪。
正对睿山琵琶湖侧的坂本地区配置了半数的兵马,该部队由丹羽长秀、柴田胜家,以及前田犬千代负责率领。因为这三人坚决反对火烧睿山的计划,所以被松永久秀调离信奈的本阵。
剩下的半数兵马则是聚集在京都侧——云母坂的信奈本阵里。
今晚的空气相当干燥,再加上风势也很大。
可以说备齐了火攻的理想条件。
这天夜里,信奈坐在本阵的凳子上,双眼凝视手中的地图。
腹部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
动不动就会传来震震剧痛。
不过,痛的究竟是伤口呢?还是自己的心呢?现在的信奈已经分不清楚了。
松永久秀就如同慈母般一直陪伴在信奈的身边,不时让信奈喝下奇怪的药。
「准备工作都就绪了,今晚就能一把火将睿山烧成灰烬,现在就等信奈大人下令而已。」
「……这样啊。」
久秀没有像当初对付信浓守那样,使用秘术将信奈变成自己的傀儡。
把信奈当成亲生女儿疼爱的久秀,不可能对信奈使用那种将人心彻底破坏的妖邪之术。
可是在喝下止痛秘药而精神恍惚的信奈耳边,灌输「把敬山烧成灰烬,让人们明白世上根本没有神佛」、「非得将那些不把女人当人看得堕落僧兵杀得一干二净不可」、「要让夺走您所爱之人的可恨仇敌了解,忤逆天下霸主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等等狠毒言语的久秀,看起来也跟把信奈当成傀儡操纵没有两样。
再这样下去的话,信奈的心灵势必会被久秀调配的秘药彻底侵蚀,变成一个没有心的人偶。
不过把接纳了自己的信奈当成女儿般溺爱,一心只想替可怜信奈复仇的久秀,尚未察觉到这一点。
她只知道要利用各种手段抚平信奈身心所受到的创伤——深深相信帮信奈进行复仇就是自己的使命。
另一方面,在遭到浅井久政背叛失去了良晴和光秀后,信奈早已被深沉的悲伤和强烈的愤怒支配内心。
不管是天下布武也好……航向辽阔的大海也罢……猴子和十兵卫都已经无法陪自己看到那一天的到来了。
「信奈大人,让那些长久以来仗着佛教的权威胡作非为的臭和尚们尝尝恐怖的滋味吧,把夺走您所爱之人的浅井朝仓军,连同那群破戒僧们统统赶尽杀绝,现在正是下令发动总攻击的绝佳时机。」
被面露妖艳微笑的久秀抚摸脸颊,信奈在半梦半醒中喃喃自语:(没错……那些家伙夺走了我重要的人……夺走了无可取代的同伴,非把他们烧成灰烬不可……非得替猴子和十兵卫报仇不可……)
眼神空洞的信奈点了点头。
嗯。
「——全军……朝睿山……放火……」
就在信奈开口下令发动总攻击的同时——
「请等一下!」
竹中半兵卫气喘吁吁地闯进本阵。
今井宗久和弗洛伊斯也跟在一旁。
「信奈大人!倘若放火烧了象征佛教界和本国古老权威的睿山,所有教派都会把矛头指向信奈大人,向织田家掀起反旗的!要是连在全国各地拥有广大信徒的大阪本猫寺都成了敌人的话,信奈大人的天下布武大业少说也要延误十年啊!」
以往总是畏首畏尾的半兵卫,此时却竖起眉毛拼命说服信奈。
「更何况此举还会失去民心!虽然睿山的多数僧兵们都堕落到了极点,但是大部分的老百姓却不知道这个事实!他们只会认为信奈大人是不敬神佛又残虐无道的第六天魔王!再说目前不在睿山的天台座主是御所姬巫女大人的兄长,要是火烧睿山的话,甚至会失去御所的信任!全日本的人都会与信奈大人为敌啊!」
信奈一语不发地望着半兵卫的脸。
思绪无法理清。
(我……还在梦里徘徊吗……还是……不过……天下布武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假如我没有抱持天下布武那种不切实际的野心,猴子和十兵卫也就不会死了……我现在应该做的……就是立刻替他们报仇……否则猴子和十兵卫一定会死不瞑目……)
过量的烈药夺去信奈正常的判断力。
现在支配信奈的只有愤怒。
「信奈大人!请您清醒一点!」
「闭嘴,这一战可是为了替你的主公·相良良晴报仇喔。」久秀眯起眼睛斥责半兵卫,但是半兵卫没有闭上嘴巴。
「松永大人,该闭上嘴巴的人是你!你到底给信奈大人喝了什么东西!信奈大人并不是你的傀儡!」
「只是普通的止痛药罢了。不过……光靠药物无法抚平信奈大人内心的创伤,如果不杀死仇敌,信奈大人的恶梦就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
是吗……果然,这是梦……恶梦的延续……信奈茫然思考。
「……难不成你在侍奉三好长庆大人的时候,也是像这样子用药物麻醉主公长庆,然后在神智不清的长庆大人耳边煽风点火,藉此逐一铲除掉家臣团!?说到这个,为什么柴田大人、丹羽大人和侍童犬千代小姐不在这里?等到火烧睿山之战结束后,你是不是又打算铲除掉敢直言劝谏信奈大人的那三人了?趁着信奈大人喝了你的药意识朦胧的时候恣意妄为——这样子根本算不上忠义!」
对于半兵卫的言论,久秀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我真搞不懂,为主公消除心中的痛楚才是家臣的职责所在吧?」
「你错了!当主公步上错误的道路时,赌上性命提出谏言也是家臣的职责!而且——虽然我不晓得明智大人是否平安——不过良晴先生没有在水坂峠被式神们所杀,更没有粉身碎骨!」
信奈的脸颊微微抽动一下。
(这是梦……梦的延续……?还是……现实世界……呢?)
如果说良晴还活着的话——
多么希望……这是现实。
但是,信奈没有相信这是现实的勇气。
因为信奈害怕在自己感到「我好幸福」,并且庆幸自己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瞬间,又会有人在耳边告诉她「全都是一场梦」。
她害怕得不得了。
「……你说猴子还活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由于我卧病在床,无法和良晴先生一块同行,因此在良晴先生离京之际,派遣前鬼随身保护他。另外我听说在金崎撤退战中,服部半藏先生代替前往救援浅井长政大人的五右卫门小姐参加了殿后部队,后来松平大人和明智大人偷偷潜入水坂峠拯救良晴先生,结果目睹了惨剧……当我听到这里的时候,谜底就解开了。」
「……谜底?」
「因为良晴先生出生于没有战争的和平世界,所以心地非常温柔善良。他不可能忍心眼睁睁看着重要的同伴陆续战死。话虽如此,即便是为了保护众多的同伴,他也不会抛下看得比谁都重要的公主大人轻易舍弃自己的性命。总而言之,他是个非常贪得无厌的人,鱼与熊掌他都想要兼得。所以——」
信奈非常困惑。
半兵卫的一番话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呢?
会不会只是在梦中透过半兵卫之口来说出自己的愿望罢了?
还是——
还是……
「信奈大人,伊贺甲贺的忍术中,有一招名为『微尘隐之术』的秘术。据说那本来是一种让真正的人类担任影武者,再藉由炸死影武者使敌人误以为目标已经丧命的残酷忍术。因为一旦影武者被炸得粉身碎骨,就无法确认长相了,我想土御门久修不可能把良晴先生遭到悬赏的首级炸得粉碎,所以八成是服部半藏引爆了良晴先生的影武者。当然,良晴先生绝对不是那种会让同伴担任影武者代替自己被炸死的人,不过幸好——殿后部队之中有一个非常适合充当影武者的人选!那就是——」
半兵卫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了九字五芒星符抛到信奈的眼前。
式神召唤。
长得狐模狐样的前鬼突然从信奈面前蹦了出来,说了一句「哎呀,这不是织田家的公主吗?」接着便跪倒在地。
「事情正如半兵卫大人所说。因为我就算被炸得粉身碎骨也死不了,所以就临时和半藏联手施展了『微尘隐之术』,本来还不知道能不能骗得了土御门那个小鬼,幸亏明智光秀等人突然闯入战场,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虽然是个危险的赌注,但是就结果而言,我们成功了。」
信奈心中暗自嘟哝:(这是梦,我又再做自欺欺人的梦了。)
「……猴子还活着……?那你为什么没有立刻向我报告?」
「因为这段期间吾主半兵卫一直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没有主人的召唤,我就不能在现世现身,就算想报告也无法报告。」
「如果这不是梦的话……服部半藏呢……还有竹千代在哪里?为什么那两个人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当他们还身处敌阵中央的水坂眯时,服部半藏大概没有把『微尘隐之术』的秘密当场告诉松平大人。等到护送主公松平大人平安回京后,他才说出事情的真相——半兵卫回答。
「……这么说来,那两个人——竹千代她……」
「是的。松平大人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所以得知了真相之后,多半率领人马再度前往西近江救援被埋在土里的良晴先生了。」
「……真的吗……真的吗……?」
这全都是你个人的臆测罢了——久秀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斥责半兵卫。
「半、半兵卫小姐说得没错~~因为我当时匆匆忙忙,所以忘了事先给吉姊姊留下字条~~」
「——服部半藏参见。虽然途中几经波折,不过多亏了回京后又志愿参加搜救行动的殿后部队,我的任务就此全部达成。」
「非非非常抱歉,吉姊姊~~事情会变得这么复杂,都要怪我当初没有带上兵马就离京前往水坂峠~~」
狸猫耳的松平元康与一袭黑色忍装的服部半藏,此时一齐进到本阵。
在两人的背后紧接进来的是——
「太好了,大将!我们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在见到公主大人之前,大将是杀也杀不死的!」
「大将,以后把我们这一百五十名幸存下来的殿后部队收为家臣吧!」
「从今天起,咱们不论生死都要在一块,良晴大将!」
「大伙儿终于都活着回京都了。」
一群人好不容易才从地狱般的金崎撤退战中奇迹似地活了下来,却又为了寻找良晴再次重返西近江的山林。
殿后部队的成员们。
所有人身上都是伤痕累累。
不过,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喜悦的表情。
(赌上性命的使命终于达成了!)
(总算成功让相良良晴大将活着与公主大人再会了!)
(死去的同伴们倘若地下有知,一定也会相当欣慰!)
每个人的表情都洋溢充实感与达成感。
然而……
(骗人的,这是梦。我最近才做过和此情此景几乎一模一样的梦,当我得知了梦境终究只是梦境的时候……那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深刻绝望还历历在目。没错,这一切都是我在做梦……再也无法实现的梦,遭到剥夺的希望,永远消失的未来……!」
信奈仍然没有从孤独的梦中世界清醒过来。
接着——
(看吧。果然是梦……)
只见一名身上伤痕比谁都多的少年,从满身汗泥的男人堆中钻了出来,滚到信奈的跟前。
「快点和公主大人接吻吧,大将~~!」
「热情一点、热情一点~~!」
「知道啦知道啦!不过在那之前,得先阻止火烧睿山的行动!」
相良……良晴。
这肯定是梦。
不过……
梦也好、幻觉也好。
就算是骗人也罢。
就算醒来之后,又会遭到现实背叛也好。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能够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泪水模糊了信奈的视线。
原来我是如此盼望再见这个人一面啊——信奈心想。
「……我又在做梦了对不对?猴子明明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喂,信奈?你是怎么了?眼神怎么这么涣散!?你在发什么呆啊?是我啊!相良良晴啊!你看,是我啊是我啊!唔吱——!」
「……这一定……是梦……呜、呜……呜呜呜……」
「呃,信奈……?有什么好难过的?我总觉得你不大对劲!?莫非你又想反悔不给我恩赏,所以开始装可怜了!?还是说和我订下接吻的约定,让你后悔到想哭的地步吗——!?」
良晴走近了信奈。
一步。
又一步。
简直就像是活生生的良晴。
干脆永远把我带往梦中的世界……信奈内心如此期盼。
「哈哈哈……看来你还没睡醒是吧。喂,信奈,还不快点清醒过来!」
啪啪!双颊被粗暴地拍了两下。
好奇怪,明明是梦,却好痛……信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良晴先生,信奈大人喝下太多松永大人调配的止痛药,结果好像无法区别梦境和现实了……不过如果是良晴先生的话,我想一定可以把信奈大人拉回现实。呜咽、呜咽。」
半兵卫对良晴说道。
「受不了,我好不容易才回到这里,真拿这家伙没办法!好吧——我知道了。信奈!在西洋的童话故事中,沉睡的公主都会在王子的亲吻下苏醒!虽、虽然我是从猴子国来的猴王子……」
哎呀……
这家伙——
难不成想要和我……接吻?
良晴把嘴唇凑了上来。
等一下。
慢着。
现场人那么多,在众目睽睽之下——
啊……
反正这是一场梦,应该不要紧吧。
就算和良晴接吻,也不会有人责怪我。
毕竟是梦。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那好吧。
「……」
信奈没有抵抗。
她睁着水汪汪的双眼,任由良晴越靠越近。
上啊——大将!去吧——大将!殿后部队的男人们开始在一旁起哄。
「信奈?你、你不逃吗?真、真没办法……那我就不客气……收、收、收、收下恩、恩、恩赏罗!」
……就在两人的嘴唇即将相触的瞬间——
嘶……
大概是兴奋过头,良晴的鼻孔急促地喷出空气。
嗅嗅、嗅嗅。
这股臭味是……?
章鱼烧……!?
「等等,你不是梦里的猴子!?出现在我梦里的良晴,才不会在接吻前从鼻孔里呼出这么难闻的臭味!」
一直徘徊于无止境黑暗梦中的信奈,眼前的视野突然被一道耀眼的光芒垄罩。
不过那道光芒的本体是「带着章鱼烧臭味的猴子」。
而且猴子的门牙还沾着海苔,看上去真是惨不忍睹。
久秀的秘药产生的剧烈药效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不是梦!?)
这、这么说来……这家伙是真正的猴子,而在一旁起哄喊着「上啊!」、「去吧!」、「亲下去!」的士兵们也全都是现实的人!?
信奈苍白的脸颊迅速泛起一阵红晕。
「噫……噫咿咿咿咿咿胛」
叩!
有如大梦初醒的信奈瞬间对良晴的脸使出一记头槌。
「好……好痛啊啊啊啊啊!?你做什么啊呼嘎呣嘎!?」
接着马上又伸出两指插进良晴的鼻孔。
「唔嘎啊啊啊啊啊!?」
然后——
「居然想趁着我意识不清的时候夺走我的嘴唇,你这只色猴子!」
要是让你得逞的话,我在家臣面前脸要往哪里摆呀!像是想要掩饰害羞一样,信奈使出凶恶的巴掌攻击。
首先朝良晴的右脸颊狠狠打下去。
啪——
「等等……我只是想跟你索取约定好的恩赏而已……!」
接着又是掩饰害羞的连续攻击。
「少、少罗唆!耶稣有说过,当人家打你的右脸,就要连同左脸一起给人打!乖乖让我打就对了!」
于是良晴的左脸颊也挨了一记火辣的巴掌。
「信奈大人?你、你误会那句话的意思了……暴、暴力是不好的行为!」
弗洛伊斯连忙冲出来护着良晴。
「弗洛伊斯~~那个暴力女好过分喔~~!我只不过是想索取约好的恩赏罢了……为什么非得遭受这种对待不可~~这世界实在太黑暗了~~」
「没事了,良晴先生,已经没事了。」
看到良晴依偎在弗洛伊斯浑圆饱满的胸部上撒娇,信奈不禁怒从中来。
没错。
这里毫无疑问是独一无二的现实世界。
因为……在梦中出现的猴子,只会注视我一个人。
然而……真正的猴子却对六或弗洛伊斯那样的巨乳迷恋不已!
真是有~~够令人生气的家伙!
「你这色猴子——!给我离开弗洛伊斯!」
「我拒绝!说好的恩赏一再不了了之,你能体会我的心情吗!?既然得不到你的吻,我决定藉由弗洛伊斯的温暖胸部抚慰我的心灵!就像小婴儿那样!」
「良、良晴先生?那、那个,请不要那样磨蹭我的胸部……」
「咿————!你在做什么呀!负心汉、花心大萝卜!现在立刻给我离开弗洛伊斯的胸部————!」
看着良晴抵死不从,硬是窝在弗洛伊斯胸口撒娇,信奈用力踹着良晴的屁股,同时拼命压抑一股快要哭出来的冲动。
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
这是真的!
良晴真的回来了!
「真是了不起,大将~~!被公主大人揍了之后就马上投奔修女小姐的怀抱,欲望简直毫无止境~~!」
「不愧是天下第一好色男!」
「这才是相良良晴啊!」
「你们也差不多该闭嘴了!现在还是在军事会议中啊!」
就在此时……
「等一下!猿人前辈能够捡回一条命,全都是我十兵卫光秀的功劳!为什么我觉得大家好像都把我光秀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了!?」
宽广的额头。
发饰上的金柑少了一颗,不晓得是不是途中口渴拿来吃掉了。
明智光秀把挡在自己前面迟迟不让开的殿后部队成员们一个个踹飞之后,强行介入了弗洛伊斯与良晴之间。
「——十兵卫!?你也还活着吗!?」
「『也』是什么意思呀?信奈大人!因为没用的服部半藏把猿人前辈埋在地底后就从水坂峠撤退的关系,我光秀才会代替他救了猿人前辈!要是没有本天才·十兵卫光秀的话,前辈现在已经曝尸荒野了!」
想不到掉进深不见底的大地裂缝中还能存活下来……就算是老练的忍者,在那种情况下十之八九也会丧命……明智光秀有如蟑螂般的生命力着实惊人。
也许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女孩拥有天运的加持。
半藏似乎有些胆怯地低声嘀咕。
「不过,既然半藏和松平殿下都率领殿后部队变装成狩猎落难武士集团,前来救援躲藏在洞窟里的我和前辈了……先前对我十兵卫光秀见死不救,自顾自逃离水坂峠的事就一笔勾销。」
没错。在洞窟里袭击光秀和良晴的那群狩猎落难武士集团,其实是在半藏和元康的率领下,为了搜救良晴重返西近江的殿后部队成员。当时光秀和良晴在身心方面都被逼入了绝境,才没有注意到这群人操着道地的尾张口音。
当时率先对光秀展开攻击的男人们,其实是服部队的忍者。
为了确认对方究竟是光秀和良晴本人,或是敌人设下的陷阱,他们才没有轻易表明自己的真实身分。
殿后部队的成员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说:
「哎呀~~其实我们原本只是一时好奇,想偷窥一下罢了。」
「直到中途才察觉到……是那两个人。」
「因为气氛演变得非常火热,忍不住就想继续看下去了。」
「现在想想还真可惜啊,就只差那么一点了。」
「早知道是你们的话,我就不会演出那场羞死人的猴戏了……!真不甘心!找时间一定要狠狠教训你们一顿!」
「不是已经狠狠教训过了吗……」
「……饶了我们吧……」
「你们都听好了!那纯粹只是一场猴戏罢了!统统给我忘得干干净净!要是谁敢泄漏半句,我就把你们全杀了!」
被吊起眼角的光秀狠狠一瞪,一群大男人边颤抖边别开视线。
一场猴戏……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信奈虽然很疑惑,不过那都无所谓了。
眼前的景象不是梦,良晴和光秀真的回到了自己身边,这就够了……
「事情就是这样,信奈,现在立刻中止火烧睿山的作战!如你所见,我和十兵卫都活得好好的!我先声明,我们不是幽灵或幻觉喔!」
「啊……嗯。」
听见良晴这么一说,信奈的两脚顿时像失去力气般……瘫软地坐回凳子上,并且温顺地点了点头。
(对了。刚才因为太过惊慌乱了分寸,差点忘记之前答应要给猴子恩赏!接、接吻……南、南蛮语叫K、KIS S是吗?必、必须赏给他K、KIS S才行……!)
尽管现在就想立刻实现与良晴的接吻约定,不过又碍于家臣团的视线。
(居、居然要被这、这只猴子夺走我的吻,这不是闹着玩的,虽、虽然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不、不、不过约定就是约定,如果不是猴子接下殿后的任务,我们早就已经全灭了……可、可是那种事还是要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才能做……)
信奈拼命忍着不让自己掉下眼泪。
(不行不行!当务之急是打破眼前的战局,给猴子恩赏的事……两人独处的事晚点再说!在这里大家都瞪大眼睛等着看我抱住猴子痛哭失声的模样……我、我、我说什么都不能哭!)
信奈用她那高傲的自尊心硬是克制住想要抱紧良晴哇哇大哭的冲动,把嘴唇瘪成了<字型。
「……哼、哼!话说回来,不愧是猴子,在山野中行动似乎是你的强项!」
「那还用说!我才不会这么简单就死了!」
良晴咧嘴一笑。
露出了沾着海苔的门牙。
相较于浅井长政优雅的微笑,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当然良晴是地上那团烂泥)。
既没品又没有半点美感可言。
难不成他真的是猴子的族人……让人不禁心生这种怀疑。
和出现在梦里的帅气良晴截然不向。
逊毙了……信奈红着脸小声嘟哝。
「咦?你说什么?抱歉,我没听清楚!」
「我说你真是逊毙了!」
「莫名其妙到了极点的毒舌……看来你终于变回原本的织田信奈了!哎呀~~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就在信奈抬起眼珠注视良晴的笑容时——
不知不觉间……体内涌现出一股暖流充满了全身。
明明现在织田军正处于四面受敌、被牵制在睿山下动弹不得的险境中。
信奈的内心却再也没有半点恐惧。
因为自己还能和良晴活在相同的世界,拥有相同的梦想。
即使身处险境,自己也并不孤单。
因为自己已经在这个世界上,遇见了能够扶持自己的人。
光是这么想——
力量便源源不绝涌现。
所以,信奈确信自己一定能够突破这次的危机。
「……信奈大人,我看您的情绪似乎过于躁动,请喝下这碗药。」
松永久秀把药碗端到信奈的嘴边,良晴见状连忙大喊「慢着慢着!」之后,直接把药碗抢涡来了。
「久秀!不许你再让信奈喝些来路不明的药!刚才在看到我之前,信奈的眼神太过空洞!活都是你的药导致的吧!?」
「猴子,要是没有弹正调配的秘药,我早就因为枪伤的关系死掉了,虽然可能是有点服用过量,不过别太责怪弹正。」
「既、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好吧,久秀,拜托你不要做些奇怪的事喔。」
「好的……不过信奈大人是不会被我这种人操纵的。」
遭到良晴斥责的久秀用讶异的表情望着良晴的脸一会后,一反常态地乖乖让步。
「……信奈大人是个非常坚强的人,而且……看来信奈大人拥有比波斯秘药更有效的灵药。以后应该不需要我煎的药了,呵呵。」
「咦?信奈有灵药?什么意思啊?」
「……真是迟钝的男人。」
久秀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信奈慌慌张张制止久秀:「等一下,你肯定是误会了,不许再说下去喔,弹正!」
于是火烧睿山的作战在最后关头取消了。
率领分支部队的重臣们统统被叫回本阵。
「猴猴猴猴子和光光光光秀还活着?他、他、他们有长脚吗?」
含泪发抖的胜家确认良晴和光秀的两脚依然健在后——
「真真真真是太好了!多亏你们阻止了失控的公主大人——!」
幸好不是幽灵!柴田胜家欣喜若狂。
高兴得浑然忘我的胜家,不自觉地把周围的士兵们一个一个打飞出去。
「接下来就只剩下和睿山方面的交涉了。虽然还没有打破不利的局面……不过光是看到两位平安归来,就可以打满分了。」
丹羽长秀眼里泛着泪光,脸上却带着娴静的微笑。
「……肚子饿了……金柑给我吃。」
「不——行——!」犬千代把手伸向光秀的发饰,却遭到光秀拒绝,因此不满地嘟起嘴。
「我请你吃八桥饼吧。」经过良晴的安抚,犬千代才恢复愉快的心情。
除了为了救出被囚禁在竹生岛的长政、信澄夫妇,而留在北近江的五右卫门之外,几乎所有的重臣们都集结到重新复活的信奈身边。
「大家!虽然很想好好庆祝一下猴子和十兵卫的生还,但是浅井朝仓军仍然坚守在睿山上!要是我们双方继续僵持下去的话,迟早会被三好一党和六角家从背后偷袭失去京都!一旦将军·今川义元落入他们手中,我们就输定了,有没有谁有什么好对策!」
如果下雪的话,朝仓军就会撤回越前……良晴搔了搔头。
「据说三好势力已经从四国登陆摄津的尼崎,而甲贺的六角承祯也攻上南近江,封锁了连接京都和美浓的中山道。」
透过商场对手津田宗及打听到三好一党动向的今井宗久报告,过去曾经在近卫前久的策动下参与打倒信奈计划的津田宗及,自从把堺町会合众的代表之位让给今井宗久之后,也变得安分了许多。当然,他有没有在暗地里动歪脑筋就不得而知了……
「这样啊。虽然很不甘心,但是目前的情况确实正中敌人的下怀……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要是浅井朝仓军愿意下山和我们决一死战就好了,偏偏那些家伙意外地有耐心。」
「哇哇哇。难道我永远回不了三河了~~?」
「别担心,竹千代,我们无论如何都会打破这个僵局的。」
「话虽如此,眼下又没有什么好对策。二十分。」
就在众人一齐陷入沉思的时候——
「睿山的使者求见!」
「贫僧是奉天台座主大人之命代为掌管睿山的正觉院豪盛,这次担任使者前来奉劝你们这些女武将快快投降!」
来者是一名浑身酒臭味,有如武藏坊弁庆(注3)再世的魁武僧兵。
(那家伙就是之前趁夜发动偷袭,打输胜家后又逃回教山的……)
(光明正大地把女性禁令当成挡箭牌,粗俗卑劣的男人。零分。)
(他到底把女孩子当成什么了?不可原谅。)
面对一脸不满的信奈等人,豪盛丝毫不以为意,也没有低头行礼。
「多么可悲的乱世!多么可悲的世风!不净的黄毛丫头们居然拿起武器,学大男人打仗……成何体统!」
豪盛装模作样不断说些惹人厌的话,见到犬千代递上茶水,便皱起眉头直嫌「不干净」,接着犬千代端出外郎糕,他又大喊「搞不好里头有下毒」,一脚踹开装着外郎糕的盘子,甚至不肯用手去碰。
不但如此,豪盛还单方面撂下大话:
「浅井久政殿下和朝仓义景殿下表示不忍心让历史悠久的睿山付之一炬。织田信奈,你有没有意愿向我们投降?视条件而定,要我们接受你的投降也不是不行喔。」
明明是使者却异常嚣张……胜家向身旁的良晴抱怨。
信奈板着一张脸冷冷回话:
「要我投降是不可能的事。我只接受对等的和解,而且是有条件的和解。」
接着又说:
注3:平安时代的僧兵,相传是个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汉。
「首先,交出狙击我的杉谷善住坊。睿山是佛门僧侣修行的场所,岂能随意窝藏暗杀者!」
「哼,恕难从命。因为贫僧已经把杉谷善住坊那个没有的废物赶出了睿山,谁知道他逃亡到哪里去了。」
「这样啊。也罢,那家伙的事不很重要,不过接下来的三个条件就没有通融的余地了。」
「什么条件?小丫头,你倒是说说看啊。嘎哈哈哈哈。」
「第一,把那个在『金崎撤退战』中趁火打劫,企图谋杀猴子和十兵卫的若狭阴阳师·土御门久修交出来。」
「……哼……好吧。只是交出他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么简单就答应了……该不会在打什么鬼主意吧?信奈虽然心存疑念,却也没有时间深究。
「第二,我要你签下日后绝不再与浅井朝仓联手的条约,并且立刻解除睿山僧兵们的武装,专心做好僧侣的本职工作。」
「你说什么?叫我们解除武装?别傻了,想也知道不可能!」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再说了,为什么学佛的和尚会手持武器行使武力啊?你们的使命不是用佛教的教义拯救民心,为了迈向成佛之路刻苦修行吗?这么想战斗的话,不会还俗投奔武家吗?只要投奔我的麾下,我可以让你们在平定天下的战役中尽情打个过瘾。既不肯放弃僧侣的特权,又想要行使武力,你们未免也太厚脸皮了!」
此时织田家的女武将佣一齐瞪着豪盛。
「好好好好惊人的魄力啊。没想到一群女人聚集在一块,会给人带来如此大的压迫感。」
豪盛发出「唔——」的沉吟声,头上开始冒出冷汗。
「听好了,要是你们不立刻解除武装的话,我就把你们这群和尚连同浅井朝仓军一起烧成黑炭!这不是威胁!而是最后通牒!」
「你说要烧死山上的僧侣?」
「你们这群僧侣说穿了还不是武装的士兵!?所谓的战争就是以性命相搏!至少对我们武家来说,无疑是要赌上自己的性命!凭什么你们可以单方面攻击别人,别人攻击你们却会遭到佛祖惩罚?根本是狗屁不通的道理,我才不吃这一套!」
「不过……睿山上仍然有许多没有武装也没有违反戒律,德高望重的高僧……才对。」
由于每次碰到那类的高僧都会被说教,因此和他们甚少有往来的豪盛,语尾显得有些迟疑。
但是信奈接下来的发言,蛮横到连豪盛都不禁傻眼。
「那些家伙长年以来放任你们这些目无法纪的僧兵恣意妄为,所以也是同罪!」
「你、你这家伙……居然不把神佛放在眼里!的确是个该遭天谴的女人!」
「你错了!我是不把表面上打着神明或佛祖的旗号,却在背地里做尽坏勾当的伪善者和卑鄙小人放在眼里!制裁这些人是替天行道,就算神佛真的存在,也绝不会因此怪罪我!」
不可理喻……所以贫僧才讨厌不懂佛理的黄毛丫头!豪盛念念有词。
「还有最后一个条件,也是最重要的条件,我绝对不会让步。」
「还有啊?脸皮还真够厚的。第三个条件是什么?」
「签订和解协议的场所——必须是在教山的根本中堂!我要亲自上睿山签约盖章。」
唯独这点绝对不可能——!豪盛突然起身,发出洪钟般的怒吼。
「开什么玩笑?崇洋媚外的小丫头!你一定会遭天谴的!根本中堂是长久以来守护,不减法灯』的殿堂啊——!堪称睿山的心脏部位,是最为神圣崇高的场所!说什么都不能让污秽的女人进入——!」
交涉决裂。
「这下该怎么办?就只差临门一脚了,由我代替你去签约不就得了吗?」
「少罗唆,猴子,像你这种男人是不会懂的。在这个南蛮文化引领潮流的新时代里,成天把女性禁令或女人不净挂在嘴边,那种跟不上时代的思想真的很让人生气。就是因为看到那个臭和尚一副想说『都是一些女武将,污染了这里的空气』的自大态度,我才会一气之下追加那样的条件啊!」
「一气之下才追加的!?拜托你适可而止啊,这样一来我在『金崎撤退战』中付诸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看着眼前的信奈和良晴面对面吵了起来,豪盛盘腿坐在地上,气定神闲地说:「卑微的女人休想进入根本中堂,不服的话大可以当场砍下贫僧的脑袋。不过目前身处险境的是你们,谅你们也不敢这么做。嘎哈哈哈哈!」
「我完全能体会公主的心情,可是交涉决裂的话就前功尽弃了。八分。」
「住在神圣睿山上的和尚,这年头还实行什么女性禁令,分明是瞧不起我们女孩子。更何况就算暂时解除了他们的武装,只要女性禁令依然存在,睿山不晓得哪天又会与我们为敌。果然还是放火烧掉算了。」
「实际上,睿山的女性禁令这次就遭到了浅井大人和朝仓大人的利用。一日不废除这个规矩,睿山日后恐怕还是会变成反织田势力的据点……话虽如此,放火烧山是不行的,烧山和烤鱼不能混为一谈……呜咽、呜咽。」
「……犬千代引以为傲的虎皮帽子被那个和尚嫌不干净……真火大。」
「看来那个和尚是个十分强硬的人~~偏偏吉姊姊的个性也是众所皆知的强硬~~真伤脑筋啊~~」
「商场上有句话叫『吃亏就是占便宜』,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达成和解,最后提出的条件坦白说有点多余啊。」
「欧洲也好,日本也好,为什么宗教界都认为女性是罪孽深重的生物呢?果然是因为女性有胸部的缘故吗?豪盛大人看着我胸部的视线……彷佛看到恶魔使者一样,充满了恐惧与憎恶……(啜泣啜泣啜泣)……」
「根本不了解女人却瞧不起女人的臭和尚,没有活着的价值。再跟他废话下去只是浪费时间,还是让我毒死他吧,呵呵。」
「我、我、我完全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大家从刚才开始到底在为什么事情争吵呢?啊呜、啊呜啊呜啊呜……」
众人一时之间想不出解决之策。
毕竟久秀拿手的美色魅惑术,对于异常警戒女武将的豪盛起不了作用。
精通战国游戏的良晴对「女性禁令」这四个字也相当陌生。
对好色到骨子里的良晴来说,要是这个世界里没有可爱的女孩子和大胸部的女孩子,可能连一天都活不下去,所以他完全无法理解认为女性污秽的古板思想。
至于思维超前当代三百年左右的现实主义者信奈,此时似乎说什么都要逼睿山解除武装和废除女性禁令才甘心。
「有、有了!既然问题在于豪盛那家伙讨厌女人的话,就让我们织田家的美少女军团好好接待他,让他对女人改观怎么样?」
听到胜家提出的馊主意后,良晴立刻兴奋得大叫:「这个方法好!全员打扮成兔女郎、巫女和女仆来接待那个和尚!顺便让我大饱眼福!」
信奈却生气驳回这个提案:「什么?兔女郎?女仆?出卖色相来夺取天下的话,只会降低世人对女武将的评价而已!」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公主大人!我我我我我的意思不是说要出卖色相啊~~!?」
胜家泪眼汪汪地下跪道歉,良晴也跟着举白旗投降。
「……不行啊,信奈,还是暂时先把女性禁令的问题摆到一边!我想到了明治时代,禁令就会解除了!」
「明治?那是多久之后的事情?」
「这个啊,距今大约三百年后吧?」
「什么?你是笨蛋吗?要我等三百年?我现在就要废除禁令,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
「哇~~你又何必这么意气用事啊!?」
一直默默坐在一旁的正觉院豪盛耐不住性子起身。
他心想只要表现出坚定不移的态度,这些女武将最后一定会屈服。
「嘎哈哈哈哈!贫僧差不多该回去了。与其打破女性禁令,贫僧宁愿和睿山一起被烧成灰烬!想进攻想放火随你们高兴!」
就在此时。
意想不到的人物——修女露易丝·弗洛伊斯紧紧抓住豪盛的袖子,拼命想要留住豪盛。
「请等一下!请你再和信奈大人好好谈一谈!这样下去的话睿山会……」
「唔喔喔喔喔!南蛮邪教的修女?而且还顶着如此可怕的大胸部……可恶,别碰贫僧!法力、法力要被夺走了!」
没想到弗洛伊斯此举造成了反效果。异常厌恶弗洛伊斯的正觉院豪盛,满头大汗地大叫:「唔喔喔喔喔!放手、放手啊啊啊!」
看样子和解是没希望了——就在信奈死心时。
「喔——呵呵呵呵呵呵!信奈,看你好像很伤脑筋的样子。这种时候就交给身为征夷大将军的本宫出马吧!」
彻底被众人遗忘的存在,征夷大将军·今川义元不知道为什么搭着巫女们所扛的轿子飒爽登场了。
信奈用不悦的眼神瞪着义元。
「你的第一人称什么时候从『咱家』变成『本宫』了?明明是降伏于我的俘虏,居然还敢这么嚣张。」
「哎呀,既然当上了征夷大将军,第一人称跟着升级也是理所当然!说起来本宫本来是想使用『朕』这个第一人称,但是顾及到姬巫女大人的立场,才勉为其难改用『本宫』喔!」
「废话少说,快点回去。我们正在忙,这里没你的事。」
「哎呀,信奈,有道是鱼帮水、水帮鱼。这次本征夷大将军今·川·义·元就亲自去和御所的姬巫女大人谈判,替你们索讨促成双方和解的谕旨吧!」
「敬语的用法乱七八糟的!」
对喔!姬巫女大人的谕旨,只剩下这一招了!良晴拍了一下膝盖。
现在也只能指望今川义元这根不可靠的救命稻草了——光秀也跟着附和。
丹羽长秀面带微笑表示:「虽然使者的人选有些微妙,不过可以打八十分。」
真没办法……虽然我对你不抱任何期待——信奈丢下这句话。
「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只要运用本宫出神入化的外交能力,一下子就能讨到谕旨!喔——呵呵呵呵呵呵!」
只有今川义元一人,深信求取谕旨的任务会获得空前的成功。
※
大和御所——
「什么?那个骏河的花瓶将军未经告知就跑到御所求见姬巫女大人!?」
一大早慌慌张张地从宅邸赶到御所的关白,激动得脸色大变。
当时近卫前久正在策画打倒信奈的阴谋。
其实浅井久政之所以背弃与织田家的同盟,也是因为前久暗中写了一封「织田信奈打算废除这个国家的身分制度,还威胁本官说要消灭大和御所与姬巫女」的信给浅井久政的缘故。这封内容耸动、夸大不实的信成了浅井家倒戈的开端。
策动和御所有亲缘关系的睿山也是用相同的手法。
另外近卫前久还陆续寄信给六角承祯与三好一党,指示他们「趁着织田军被牵制在睿山时收复领地」。
只是前久万万没想到,那个杉谷善住坊会再次暗杀信奈失败——
假如那家伙没有失手的话,织田家现在大概已经灭亡了!而且任务失败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能怪本官太傻,才会去相信忍者!
「这下不妙、这下不妙啊。姬巫女大人不知为何相当中意织田信奈,绝对不能让她会见骏河的花瓶将军……!」
当前久进到御所内时,已经为时已晚了。
「喔——呵呵呵呵呵呵!那么本宫就收下和解的谕旨了!真不愧是姬巫女大人,果然深明大义啊!」
那阵刺耳至极的高亢笑声……绝对不可能是姬巫女大人发出来的。
「担任敬山天台座主的兄长那边,由朕直接去说就行了。」
「哎呀,承蒙姬巫女大人如此关照……本征夷大将军·今川义元深感荣幸!」
「织田弹正的伤势怎么样了?」
「姬巫女大人请放心,信奈现在活蹦乱跳的,虽然前些时候好像因为服药过度神智不清,吵着要『火烧睿山』什么的,不过自从她养的猴子从金崎回来后,她的脑袋就清醒过来,恢复成平常的信奈了!」
「喔,相良良晴也平安无事吗?」
「当然、当然,他平安得很。偷偷跟您说,猴子是身为征夷大将军的本·宫唯一认可的『正统日本男儿』,那个男人才不会这么简单就死掉!喔——呵呵呵呵!」
近卫前久强忍着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感……朝房内望去。
只见衣着打扮华丽无比的今川义元,正一边吃着八桥饼,一边用手上的黄金扇子啪答啪答地掮风。
就算隔着垂帘,在姬巫女大人面前居然如此无礼!
「且、且慢!」
「哎呀,你就是关白吧?哇——又涂白脸又画眉毛又染黑牙,真是十足十的公家贵族打扮。京都本地的公家果然就是不一样。喔——呵呵呵呵!」
前久气得咬牙切齿。
这个骏河的笨丫头真的以为将军比关白更伟大了。不,搞不好她甚至误以为将军和姬巫女大人平起平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不管本官对她说什么,她也只会「喔——呵呵呵呵」傻笑,全部当成耳边风!
居然送来这么棘手的使者,可恶的织田信奈!
看样子只能说服英明的姬巫女大人了!
「姬巫女大人,姑且不论促成浅井朝仓家和织田家双方和解的谕旨,睿山的女性禁令万万不能废除!否则守护京都鬼门的睿山将会颜面扫地啊!」
「为什么,近卫?」
垂帘后方的年幼姬巫女用疑惑的声音发问。
「睿山和高野山的女性禁令是在距今约八百年前的平城京时代制定,传承了八百年的传统。倘若随意废止,司掌日本神只事宜的大和御所与姬巫女大人恐怕会失去权威!」
灵山禁止女性进入的规矩,出自平城京时代的『养老律令』,这绝对不是藐视女性,而是为了让修行僧严守佛教的戒律……前久振振有辞地解释。
「近卫。据朕所知,在『养老律令』中,除了男性佛寺有着『女性禁令』之外,女性尼庵也有着『男性禁令』。可是如今『男性禁令』早已不复存在,『女性禁令』却依然保留下来,这不是很奇怪吗?」
「呃、呃、呃……」前久顿时语塞。
追根究柢,八百年前制定,养老律令。的时候,日本的佛教寺院分成了男寺与尼庵两种。由于佛教有着「男僧女尼不可触犯色戒」的严格戒律,因此司掌日本神只事宜的大和御所才会禁止女性踏入男寺,禁止男性踏入尼庵。
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个国家的尼庵几乎已经绝迹了,因此「男性禁令」也逐渐被世人所淡忘。
然而「女人禁令」则是不知不觉中与佛教传入之前的灵山信仰深深结合在一起,即使没人记得当初制定禁令的理由,这项规矩仍然保留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