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完全解答‧超历史性杀人事件(1 / 2)
彷佛死去般沉眠的街道,和白天是不同的世界。
朝阳还在地平线底下,离照亮世界,人们开始活动还有两小时的时间。威路纳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布涅利多街上。
夜晚冰冷的空气渗入全身的伤口。不过喝了街上的泉水后,体力大致上都恢复了。如果不是圣骑士,那就连一步都走不动了吧,努力现在确实得到了回报。
过去和两名少女一起买食物边吃边逛的热闹大街,这次只有一个人在路上前进。目的地是耸立在黑暗中的雄伟建筑——古路奇利欧王城。
大门没有卫兵,他直接通过往庭园走去。那一天,花车就在这里停下,然后让扮演女王的少女走在队伍前方,往门的另一边——
往左右敞开的大型门扉,发出与王城相应、充满威严的声音,慢慢地敞开。威路纳毫不迟疑地走进黑暗之中,一人份的脚步声引起很长的回响。
关门的声音响起后,黑暗扩大。横向照进来的月光,稀疏地照亮漫长的走廊。勉强还能看见通往谒见室的大门──在门前。
有个人影。
「果然来了吗。」
人影用沉重的声音说完,便站起身来。圣骑士能够在黑夜中正常发挥的视力捕捉到了。比威路纳还高十公分的高大男人,用双手把剑身宽阔的厚重大剑像杖一样拄在地上——那如果不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骑士,连拿都拿不起来。
「为了找寻新的证据,一定会回到现场——审问官大人的预测完全正确。」
背对著谒见室——温库托路•潘福特在那等待。
威路纳并没有吃惊,只往前走了一步。
「哥哥——我有事要问您。」
「骑士不需要言语,快点把剑——」
「为什么那时你不救艾妲小姐?」
弟弟打断他的话提出的问题,让温库托路一瞬间没有说下去。
「……那是什么意思?」
「在中央异端审问所和我战斗的时候,哥哥您让墙壁产生了巨大的龟裂。」
——叽叽叽!墙壁产生龟裂,长度超过了十公尺。——
「有那种力量,应该可以把薪石轰开来救艾妲小姐。——哥哥。您知道那时会发生事件吧?知道艾妲小姐会死却见死不救吗!?」
「…………」严厉的视线贯穿威路纳。「没错——如果我这么说?」
威路纳不发一语地拔剑,月光让刀刃发亮,把黑暗分成两半。
「……果然,你会出做这种选择呢。」温库托路说完也拿起大剑。「没错——我知道她会死。」
「为什么,哥哥!该拯救人民的骑士,为什么──!」」
「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种『伟大的骑士』。」
温库托路拿著大剑,发出直率的声音。
「那一天,我接到上面的命令。如果有人要妨碍古路奇利欧王城发生的事件,就将其排除——」
「……是皇帝陛下的命令吧。」威路纳低声说著。「皇家和这起事件有关,陛下的命令确实很难无视,不过如果是哥哥——」
「我做不到,威路纳……我不是能做那种事的男人。」
沉重的声音带著些微却明显的感情。
「过去我也跟你一样,想当正义的使者。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我无法找到驱使我自己行动的正义……所以我放弃了思考,放弃挣扎——变成不带有正义的一把剑。」
威路纳屏息听著温库托路的告白。
哥哥会如此诉说自己的内心……毫无疑问这是第一次。
「这就是我,威路纳,你所敬爱的温库托路‧潘福特。不伟大也不是骑士——只是个丢脸的半吊子。不过威路纳,你不一样,你有著自己的正义,有能够看清正确事物的力量。像你这种人才配称为『骑士』——我打从心底以身为你的哥哥为荣。」
所以。
「打倒我。」
哥哥这么说。
「超越我。」
哥哥这么说。
「我是你这种正义的敌人,你的力量是为了打倒『我』而存在──!」
温库托路‧潘福特这么说!
隔在两人之间的是被成列柱子环绕的漫长走廊。过去走过的道路,过去追寻的道路,和那冰冷的地板重叠。一起前进的道路已不存在,在只能前进的道路前方——两人的双脚走到了岔路。
威路纳轻轻吐出一口气,紧握著剑柄,把剑尖指向哥哥。
「隶属帝国骑士团本部,准圣骑士威路纳‧潘福特——」
温库托路也作为回敬,把大剑的剑尖指向弟弟。
「隶属帝国骑士团本部,大圣骑士温库托路•潘福特——」
剎那之间。
「「——要上了!」」
吶喊的同时威路纳往前跨步,急速靠近位于正面的哥哥。挥下长剑。挥下大剑。眼神交错。杀气互相冲突。压倒性的压力缠绕在刀刃上──!
──鏮──!
这次长剑没有断掉。抵抗。旗鼓相当。长剑跟大剑的交锋完全势均力敌。
锵锵锵!在瞬间的对抗后,银色闪光连续在黑暗中闪烁。即使说是斩击的残像也没人会相信吧。不是剑,不是刀刃,那已经是光的形体。如同太阳般猛烈的光芒和如同月亮般清静的光芒不断地交错。
「喝──!」
温库托路的大剑伴随风压靠近,威路纳在近距离看著。重量、威力全都是压倒性强大,无法弹开也无法防御。他低下头来闪开,踏了几步来绕到侧面。温库托路刚挥出大动作的一击,身体毫无防备。
「哈──!」
目标是脚,白刃毫无偏差地朝著以强韧的肌肉为铠甲的大腿砍去。
刀刃切开血肉——就在那之前。
充满暴力的破坏声响从旁传来,原本保有形体的什么东西变成无数瓦砾。
「什么……」
威路纳瞠目结舌──一根柱子拦腰折断,往他的方向倒下!
即使觉得很可惜,他停止斩击,往后跳来回避。横著倒下发出低沉声音的柱子简直像在保护温库托路。
一边拨开粉尘,威路纳了解到,温库托路没砍中的横斩直接破坏了旁边的柱子。温库托路早就知道威路纳会闪开跟绕到他的背后,他早就全都看穿了。一切都没有超出他的预测。
这不是力量的差距,不是技术的差距,是实战经验的压倒性差距。
威路纳从在骑士学校就学的时候,就以从士的身分经历过击退魔兽和驱除蛮族等实战。在学校中也做过几次接近实战的训练和比试。但他依然是个新人,和数年来以骑士身分不断战斗的温库托路根本没得比。
那么——即使这样也想赢的话,该怎么做呢?
思考在一瞬间就结束了。
在那瞬间,倒下的柱子爆开了。
从飞来的碎片中优先保护眼睛,但根本不用伤到眼睛,漫天的粉尘就遮住了他的视野。
靠著集中精神,威路纳超群的动态视力勉强捕捉到在密闭空间不可能发生,空气摇晃的流尘土的帘幕被厚重的大剑砍破,威路纳后退一两步再往后弯腰,才终于闪过大剑。但他也失去了平衡,就快要倒下,现在没有时间坐到地上去。滚滚滚滚滚!他向后翻滚,藉此一口气脱离原地。
碰!地板——不,是城堡本身摇晃著,那是温库托路的脚底产生的冲击。
宛如要追过那股冲击,温库托路的身体往前弹出。两步——他飞也似地奔驰,追上才刚脱离的威路纳。
威路纳的剑斩断了风,无法预测、在不可能的时间点上挥出的斩击。没有任何因为对方是哥哥、是家人的犹豫,只坚定地蕴含著具有诚意的杀意与具有敬意的敌意。
温库托路用来迎击的剑自然不言可喻。
锵!尖锐与钝重并存的声音响起,威路纳往后倒。他所握的长剑在没有调整好姿势的状况下不可能接得住温库托路的大剑。
可是温库托路也在原地停下,即便输在重量上,只要用速度来弥补就好。那是无法想像是在毫无准备的状态下所使出的漂亮斩击。
双方稍微停止动作一下子。
威路纳把这贵重的时间用来拉开距离,而温库托路则用来展开追击。温库托路挥著大剑追赶连忙躲到柱子后方的威路纳。一个横斩把两根柱子一起砍断,然而威路纳已经没在柱子后面。
影子在柱子之间穿梭,温库托路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破坏后方躲著影子的柱子,不过威路纳果然又不在那里了。同样的情形重复数次,柱子接连倒下。
「怎么了,威路纳!你束手无策了吗!」
即使忍不住大喊,也没有人回答。如果抱持著以荣誉为名的自尊,骑士绝对会对这种挑衅做出反应,但威路纳已经跟那些庸俗之辈有了决定性的不同。为了达成目的他可以不断把剑丢弃,也不排斥进行偷袭。
温库托路环视周围,竖耳倾听。
温库托路这个等级的圣骑士能够确实捕捉一般称之为「气息」这种潜意识下的情报。就像是具备有五感以外的感觉——「第六感」。
「——你以为这样就躲起来了吗。」
虽然相当微弱,不过确实——有出现反应。
历练还不够,要躲藏的话,必须用意志来压抑这种反射。
温库托路从静止状态进行爆炸性的加速,逼近威路纳躲藏的柱子。没有必要特地绕到后方,连同柱子一刀——
「──嗯!?」
温库托路的思考产生空白,这种空白一般称为惊愕。
在他挥出斩击前,柱子就朝他倒下。
(——陷阱吗!)
光是被压在柱子底下并不会丧命,但要从柱子下离开会产生数秒的空隙。要是无视这一步棋,最后将会受到致命伤。
温库托路用全力抵销惯性,纵身跳开,柱子倒在空无一人的地板上。在安全著地后,他也丝毫不敢大意地将意识集中在周围,警戒著将要到来的攻击——
——没想到还是来不及应对。
发动袭击的不是威路纳,依然又是柱子。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周围的柱子全都对准他倒下。温库托路这下终于察觉,威路纳到处逃跑是为了准备这次攻击。看起来在逃跑,其实是到处给予柱子经过精密计算的伤害。
没有时间回避,温库托路把最早倒下的柱子用大剑弹开。那根柱子改变轨道倒向温库托路的身旁,但还没来得及喘息,下一根柱子又逼近。再弹开那根柱子,又弹开下一根,下一根,下一根──温库托路以大剑敲击,把倒下的柱子全都弹开。
稍微吐出的呼吸吹散扬起的粉尘。
渡过了危机,仍然不能大意,最重要的威路纳本人还没现身——当温库托路正把视线移往周围的时候。
他发觉了。
四面八方——都由倒下的柱子塞住。
「难道说……!」
温库托路大喊,并看向正上方。和他的脸上出现影子几乎是同时。
这次——这次温库托路终于理解了。
到处逃跑、伪装的反应、用柱子发动攻击,全都是前置作业,一切都是──
为了让这次奇袭──为了让这一击成功。
威路纳从温库托路的头上发动袭击!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举起的长剑发出辉煌的闪光。
锐利的白刃超越音速,瞬间就会斩断温库托路的肉体。大剑来不及,退路全部塞住,无法防御也无法回避,只能乖乖接下斩击——
——如果温库托路•潘福特只是普通的圣骑士。
「────『绝剑』────」
人有时会有遭到他人完全压制。比如说,和激昂的人对峙的时候;比如说,让身经百战的猛者瞪著的时候;比如说,一个人站在无数人面前的时候。
伴随著叫喊,温库托路所施放出来的是将人把人压制住时的「气息」膨胀数万倍的东西。真正的「气息」、「斗气」、「灵气」——那在一瞬间充满空间所有角落,下一瞬间又整个收束。
集中在温库托路手上那厚重的大剑上。
那速度有如闪光。
那威力有如轰雷。
不可能赶上的大剑弹起——和威路纳的长剑撞击!
互相抗衡——并没有发生。
人在空中无法应对撞击的冲击波——只能直接弹飞。
在昏暗的空间中,威路纳的身体画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接著宛如没有意志的物品——毫无抵抗地从头撞向大门。
通往谒见室的大门,以坚固为卖点的门受到莫大的冲击而崩毁。在巨大声响和不断传来的回音中,威路纳的身体埋在残骸中消失。
温库托路把大剑往下,吐出细长的呼吸。
「居然让我用了这招——」
刚才温库托路所使用的是在圣骑士之中也只有少部分人能使用,奥义中的奥义。这当然是最后王脾,不该是对威路纳这种新任圣骑士使用的东西。
温库托路感到战栗。他的弟弟到底会成长到什么地步……。
温库托路跨过倒下的柱子,走向崩塌的大门。目前威路纳没有要站起来的样子,只是,他的弟弟有过先例,承受让中央异端审问所那牢固的墙壁崩塌的一击,还能够站起来的先例。
他保持警戒,注视著寂静的黑暗——
有个人影往谒见室的深处冲去。
「什么……!」
就连温库托路脸上的表情也有所改变。
没有要站起来的样子——当然,因为威路纳早就站起来了!
温库托路发出巨大声响猛然冲刺,他一口气穿过漫长的走廊,踩碎崩毁的大门进入谒见室。
之后,有个东西朝他飞过来。
还没确认那是什么东西-温库托路就反射性地把大剑挥过去。……等到他发觉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在那东西四分五裂之后。
王位。
谒见室最深处的王位——过去费妮琪女王著火,还有绑住艾妲‧安格雷基的——
(——等等,王位?)
太奇怪了,为什么王位飞了过来?——不,为什么王位能够飞过来。
首次跟露多薇嘉•路克多尼等人来到这里时,温库托路确实有看到,那个王位跟地板是一体成型,像是用一块岩石切割而成。
威路纳硬是拔了起来,然后投掷吗?——不,一定不是,进行那种破坏行为肯定会发出声响,温库托路不可能没听到。
不,首先——对,首先!现在才注意到,完全没有察觉!
首先——为什么王位完好如初……!?
「——我的胜利条件并不是将你杀死。」
威路纳的声音响起。
「我接受到的指示是,得到能让真相大白的证据……不过,要让证据成为证据有条件——得让拥有权限的人来背书。」
身为逃亡者的威路纳跟露多薇嘉突然拿来的东西,谁会承认那种证据的效力?有些思考能力就马上会想到捏造的可能性。为了让找到的证据能作为证据,必要的是——让在法庭上有权力的人见证。
异端审问辅佐官的温库托路有著充分的资格。
「你们全都预测到了吗!审问官大人会猜到你们的行动——还有她会派我来这里。」
「没错,露多薇嘉全都预测到了。」
温库托路不可能会知道,露多薇嘉在魔女的忏悔的洞窟中确实这么写著。「前往古路奇利欧王城的话,温库托路会在那里,让他当见证人」。
「那么威路纳——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了我吗?」
「一开始我打算用尽全力让你帮忙见证——仔细想想那完全不可能实现,所以我途中改变想法,诱导战斗让你来到这里。」
到处逃窜、伪装的反应、柱子的陷讲——连从头上来的奇袭都是前置作业。
一切都是为了抵达这个场所。
从天窗射下的月光温柔地照亮谒见室。威路纳的身影在宁静的光芒中浮现。
而他的背后——
「『挚爱的「猫」所沉眠之处,吾之尸骸也将跟随。真实的封印已经解开。』——」
威路纳念出刻在他身后墙上的文章。
「这一小节表示的地点,就是指这里……现在正好月亮出来了,哥哥你应该也看得出——地板的图案看起来像什么?」
地板的图案……?
温库托路即使感到诧异,还是把视线移往地上。谒见室的地板确实呈现某种图案。薪石烧光以后产生凹凸,那些凹凸形成了图案。
在观察几秒之后,温库托路理解了。
文字——不是。图画——也不是。
硬要说的话──图形。
地板的图案——在谒见室的地板变成浮雕的是——
──八层的同心圆。
「这间谒见室是模仿路克多尼家的庭园。」
看著惊讶不已的温库托路‧威路纳又继续说下去。
「而以东南西北为基准,把庭园跟地板的图案比照——在王位的位置有个东西。」
王位的位置——也就是西边的角落。从屋子看过去是——左侧。
「——以前露多薇嘉和艾妲小姐一起为猫立的坟墓。」
——从屋子看过去在左端,最外侧的树篱之外立著一块小石头。——
「『挚爱的「猫」所沉眠之处』不需要解释就是那座墓。『吾之尸骸也将跟随』表示与其相当的场所就是答案。而『真实的封印已经解开』——如你所见,王位跟地板分离。这几句各自指著这些事情。」
「为什么……?」无法忍受不断涌现的疑问,温库托路问威路纳。「为什么王位跟地板会分离?——为什么由薪石构成的王位没有烧光……?」
「那些——并不是我该说明的事。」威路纳苦笑著说。「我只是抄著露多薇嘉所找出的答案,我无法说出那么重要的事。」
那么,威路纳用手指著。
指著自己的脚——刚才王位所在之处。
「我的胜利条件是拯救露多薇嘉,证明她的正义是正确的,我的正义选择这么做,我就要展现其价值。就算在这里我杀死哥哥,或是哥哥杀死我,答案都绝对不会出现—在该处。
由黑暗所掩塞著的洞,像等待已久似地张开嘴巴。
「——给个价值吧,哥哥,我的正义的价值。」
◆◆◆
在异端审问官专用的休息室中,我正在等时刻来临。
抓到露嘉的报告我已经收到。不用多久,亚路卡多斯之盾的圣骑士就会把她带来此地。之后再经过几道手续,今天之内就会进行处刑。
透过我这双手——露嘉将会失去性命。
我闭起双眼,想著就在眼前的未来,还有变得很遥远的过去。
从前,露多薇嘉‧路克多尼是我憧憬的人。
不论何时都很冷静,聪明过人,美丽得令人目眩神迷……我一直想要变成那样。
因此,当审问官说玛丽是异端者,我跟露嘉一起进行搜查的时候……明知不该这样,我还是非常高兴。
因为她需要我。
因为我们能站在同样的地方。
——所以,我要杀了露嘉。
经过玛丽的事件,知道露嘉选择跟我完全相反的道路时,我打从心底失望。
果然我无法变成露嘉。
不过我也能够放下了。无法变成露嘉,那是当然的。终结异端审问,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只有露嘉说得出口。
但是我起码要成为跟她对等的存在——即使是无法相互理解的敌人,也要跟她站在同一个舞台上。那是身为朋友的我该做的事情,我下定了决心。
之后过了数年——在后来称为收割者事件的大量杀人事件中,我们再度相遇。我以下级异端审问官的身分,露嘉以魔法研究者的身分。
分道扬镳数年。那时跟我们现在一样互相挖苦对方——但和她一起合作,让我看见她久违的实力,内心深受感动。露嘉的头脑经过时间的熟成,益发成长。
我记得我非常高兴。能跟这种超越常理的天才以对等的立场合作,当然会很高兴。
事件解决之后,我对露嘉这么说。
——那时的失败,这样就多少挽回一些了吧。──
露嘉回答。
——我并没有失败。——
我哑口无言。
没有——失败?
在说什么傻话。失去挚友,没有拯救她,这哪里不算失败?
这件事让我察觉了。
露嘉只是不愿意面对。
开始说什么「为了狩猎魔女狩猎而进行魔女狩猎」,这种空泛的话只是在逃避现实。讨厌我是因为我是发生过那件事的证人。
露嘉只是不愿意承认失败,不肯面对过去还有我而已──
当我发觉到的时候真的失望透顶。我以为是非凡的天才的人,原来不过是任性的小孩。
但是同时也在我心中点燃了火焰。
我才不让她把那件事当作不存在,就算要逼迫她我也要让她面对。
如果濒临生命危险,如果我这位证人把她逼进死巷,那即使不愿意她也得面对,面对过去,以及面对我。等到那时,我才会第一次和露嘉成为对等的存在──
我会开始想让露嘉接受异端审问,就是从此时开始。
「所以是你赢了,莉亚……即使如此……我才不会那么简单就死掉。我要尽可能再继续思考……找出真相……藏在胸中而死……这样我一定就能够满足……」
当我听见露嘉说出这段话时,我气到不行。
那是怎样。
为什么不继续挣扎。
我比任何人都还清楚,露多薇嘉‧路克多尼的极限才不是这种程度。为什么要这样放弃?甚至还说什么?「这样我一定就能够满足」?
别开玩笑了!
「就算死去也得到满足了,所以不算输。」你是想这样说吗!那只不过是逃避……!根本是对胜负的冒渎!你打算就那样一直处于不断在输掉的游戏,逃避我和玛丽的事情吗!
「我才不会让你满足。」
不会让你那么做。
「我会在让思考和推理全都抛诸脑后,极度的痛苦中杀了你。你什么都无法思考,不会得到满足!痛苦痛苦痛苦──在痛楚中死去!那就是我所决定,你最后的真相!」
绝对不会让你逃跑,我会把你逼进死巷,让你不得不体会到败北的滋味。
那是我身为挚友最后的工作。
「──艾路卡上级审问官大人。异端者露多薇嘉‧路克多尼抵达了。」
部下的声音让我张开眼睛。
时刻来临。
现在我要告诉你,非凡的天才并不存在。
我跟你——都是存在于同样的世界,过著同样的生活,只不过是同样的人类。
我站起身来,走向该打败的敌人。
发饰摇晃,拉到头发,产生细微的疼痛。
——我不在以后,你们也要好好相处喔。
「……对不起,玛丽。」
我还是无法把你忘在过去。
◆◆◆
横跨新大陆中央的伊底运河。这条河过去是将两个大国分隔南北的国境线,河水流进东方「隔世大海」,形成广大的三角洲地带。
此地正是遥远的过去,舍弃旧大陆的人类在漫长的航海之后抵达的希望之地──圣地亚路卡多斯。
亚路卡多斯是由广布在三角洲地带的城市,以及连结起来的十二艘巨船所构成。以希望岛为中心,配置成二重四角形的这些巨船,正是先导主阿露西亚带著移民群众在「隔世大海」上旅行所搭的船。使用旧大陆的先进技术建造,经过一千四百年的现在也没有任何腐朽或风化,安稳地浮在海上。
异端审问会一行人踏上了让圣地之所以为圣地的那些船。
下级审问官围在外侧,要挤得水泄不通的观众后退。内侧是身为他们上司的少女——已经不用再多提,爱鲁希莉亚‧艾路卡。
身旁跟著上铐的一名少女。和爱鲁希莉亚形成明显对比,令人联想到天使翅膀的白发加上下襬很长的白衣──露多薇嘉•路克多尼。她看都不看正在咒骂她的群众一眼,眼睛直视前方,顺从地前进。
渡过一座桥搭上内侧的船,通过甲板之后,下级审问官们停下脚步。两名少女抛下他们——走上通往希望岛的桥。
希望岛只是空有岛名的一块岩石。但是传闻人类到达新大陆时,这是先导主阿露西亚第一眼所看见的陆地,自古以来就成为信仰的对象。忏悔罪行,接受惩罚、净化灵魂,没有这儿更适合的地点了。
两人一踏上刑场,架在希望岛跟船之间的桥就就收起。
巨船往内侧倾斜。听见要进行处刑而赶来的人们聚集到甲板的同一侧。
希望岛的中央插著石头制成的十字架。爱鲁希莉亚把露多薇嘉拉到那里,将她的双手、腰、双脚迅速地绑在十字架上。露多薇嘉完全没有抵抗那也是当然。这里是海上—无处可逃的自然牢狱。
「我跟你的因缘终于能做个了断。」
面向十字架上的露多薇嘉,爱鲁希莉亚露出凶猛的笑容。
「你将会死,死在这里,死在我的手上!没有人会陪你走最后一程,曝露在蛮不讲理的恶意之中!啊啊,真是可怜……!我好心痛,真的……」
露多薇嘉按著胸口……忽然,又转变成充满温柔的微笑。
「不过你放心,露嘉。即使没有其他人,我还是在这里,不管你有多孤独,我就在这里──」
嘎!她抓住露多薇嘉的脸。
「──你那满是痛苦和屈辱的表情!我会好好看著!」
爱鲁希莉亚放声大笑,如果有恶魔存在,一定是住在她体内。而她制伏并支配那只恶魔,驱使内部的恶魔,自愿让内心变得邪恶。
那就是她所选择的道路。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莉亚。」
爱鲁希莉亚的大笑嗅然而止,她看向露多薇嘉。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我的?」
爱鲁希莉亚的嘴唇扭曲,宛如脸颊要裂开似地。
「打从一开始喔?」爱鲁希莉亚说道。「你老是板著一张脸,态度冷淡,却每次成绩都是第一名,不管我怎么努力都赢不了你──我打从一开始就一直讨厌那样的你喔?就连一起玩的时候,真是碍事,会不会消失啊,乾脆让马车撞死好了,我也都一直一直这么想喔怎么了吗!?」
那是否定一切的话语。
将那些幸福的曰子,将无庸置疑是幸福的那些日子,不留痕迹地全部涂掉的深黒色话语。
然而这对她来说有其必要。
这么告诉露多薇嘉对她而言是必要的。
「……呵、呵呵呵……!」
露多薇嘉笑了出来。
笑到肩膀都在摇晃。
「什么啦……真巧呢。」她打从心底觉得很愉快地说道。「我也一样呢──一直畏畏缩缩,只会讨好别人,明明不可能却像个笨蛋努力想要超越我──那样的你我打从一开始就讨厌。」
嘻嘻嘻,爱鲁希莉亚笑著。
呵呵呵,露多薇嘉笑著。
打从一开始两人就心灵相通。
打从一开始两人想法一致。
既然两人都抱持一样的感情,那就不会再变差——也一定不会变好。
爱鲁希莉亚转身背对露多薇嘉,对著挤在船上的观众行礼。听不出是否为说话声的吵杂声逐渐安静下来。
「──让各位久等了,各位绅士淑女,准备已经完成了。」
宏亮但不失高雅,爱鲁希莉亚的声音传遍周围。
「这次将回到神的身边的人是露多薇嘉‧路克多尼。她所背负的罪,我将会将其全貌都揭开。只有宽宏大量的神才能洗涤的恐怖罪行,请在做好心理准备后再行见证。」
在场的人没有人不知道露多薇嘉的罪状。
因为犯人可是魔女,继一年前的〈收割者〉,史上第二次的魔法杀人。
「那么,差不多该开始了——可以的话请各位拍手!」
声音的夹子。
像在压榨般席卷而来的拍手声,一阵一阵都在没有话语的情况下强烈表达著。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对恶魔的使徒挥下神圣的铁锤(Malcus Maleficarum)────」
张开双手沐浴在拍手的豪雨中,爱鲁希莉亚说。
「──『烧杀一级•劫火绚烂』!」
天空染成黑色。
万里无云的蓝天转变为会让人认成黑夜的漆黑。
观众才刚仰望著天空发出感叹,一往下看,就转而发出悲鸣。
这也难怪。因为在那里的是就算拥有知性,只要是动物就无法不害怕的存在──火焰。
真真正正的火海。海洋——围著刑场的海洋——猛烈地烧了起来。可是浮在海上的船却连一点小火花都没有。不可思议到令人怀疑眼前的景像——
空中点燃无数像是灯火的火球,幻想的光芒将由黑暗包围的世界照亮。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人怀疑眼前的景象。破坏常识,修正偏见,改变价值观。接著毫无抵抗地吞下──这就是奇迹。
火海有了动静,注意到这点的观众拍手欢呼。
变成人型的火焰不断在海上站起来。没有脸,没有任何像人类的特徵。只知道里面混杂著男性跟女性。男性穿著燕尾服,女性穿著晚礼服。还有──每个人都拿著火焰所型塑的乐器。
不知何时,希望岛的样子也改变了。绑著露多薇嘉的十字架保持原样,岩石上变成铺著红地毯的宴会场。那上面也有火焰的人影,绅士淑女各自成为一对,一起在看著—浮在空中的爱鲁希莉亚。
在火球之间优雅地飞舞,爱鲁希莉亚弯曲膝盖向船上的观众行礼,和下方的绅士淑女行礼,和海上的乐团行礼──接著,举起右手。
她的手上产生火焰,变成了一根指挥棒。握著还正散布热浪的指挥棒,爱鲁希莉亚的手并没有烧起来。这个事实正是她本身成为奇迹的一部分的最好证据。
她把指挥棒举到肩膀的高度,配合这个动作,乐团也都拿起各自的乐器。
一瞬间的——寂静。
当指挥棒在空中划出线条的瞬间,演奏就开始了。
节奏缓慢,宛如在摇篮中,令人感到舒服的圆舞曲──绅士淑女手牵著手,边散布著火花,边开始踏著优雅的舞步。观众们也受到优美的音乐所感染,露出柔和的表情看著火焰的舞会。
奢华的会场,高水准的音乐,人数也充足。可是,观众的眼中依然闪耀著期待。
没错──主宾还尚未登场。
她的手脚突然恢复自由。背后那坚硬的触感消失,脚踏到地毯上。一整天都没有进食跟喝水的身体没什么力气,只是些许高度的坠落,却脚步不稳地踉跄了数步。
改变样貌的希望岛已是火焰的坩埚,热空气无情地烧著她的肌肤。露多薇嘉迅速地左右移动视线。搞不好,说不定──期待的背后,冷静的自己在说著。周围的海由火焰所包围,已经无路可逃——
不知何时光芒聚集,缠绕在露多薇嘉身上,又马上消失。那一瞬间有些脏污的白衣就变成了豪华的礼服。观众们发出陶醉的声音,相对地,露多薇嘉的喉咙变得乾哑。
不好的预感得到证明,一名绅士走到她面前。恭敬地伸出的手,不用说当然是火焰。发出亮光燃烧,摇晃著热浪的,火焰。
想要逃跑,但仅止于想,她的脚无法移动,宛如缝在地面上。
露多薇嘉的手颤抖地往对她伸出的手伸去。手不由自主动起来,无法照自己的意志行动,彷佛是用线吊著的人偶。不管滴下多少汗,不管多用力咬牙,也无法抗衡自己的手——
「──呜!────────呜!!」
宣泄而出的悲鸣由乐团演奏的音乐所吞噬。
全身燃烧。在燃烧著的状况下踏著舞步,眼泪蒸发而消失。每次喘息就烧到喉咙。痛苦、痛苦、痛苦——
……啊啊,爱鲁希莉亚说的是事实。
只有痛苦,只有苦闷,没人在这种状况下还能思考。
露多薇嘉为了避免烧到脸,试著移开脸仰望著天空——但在上方的东西,不是涂成黑色的天空,而是凶暴的红色。
吊灯。
直径和希望岛差不多,巨大的火焰吊灯──吊灯缓慢地回转,边洒出闪亮的火光边坠落。
终局——苦闷之中,这个词浮现在脑海中。
乐团的演奏进入最高潮。音量提升,投入全部心力的声音像是一开始就是这种声音似地融成一体。同时,为了表现这股热情,希望岛本身燃烧起来。视野由红色的火焰所遮蔽,只看得见覆盖天空的吊灯。火球发出眩目的光芒,吊灯也散发出更强的光辉。
预兆——以及放弃。她自然地体会到这些东西。接著不可思议地全部的痛苦都消失,好像连自 己 都 消灭 了 一 样 ——
吊灯。
散落著火花。
坠落。
——之前,就被斩成两半。
变成两半的吊灯坠落到乐团的上方,音乐随之中断。连续的爆炸让四艘巨船摇晃著。
观众、审问官们、爱鲁希莉亚,任何人都无法理解。黑色的天空不知不觉间变回原本的蓝色,幻想的灯光已经不复存在,夜宴会场变回单纯的岩石,火海变回水的海洋,乐团一个不留地消失。
但是,露多薇嘉──只有露多薇嘉。
她很清楚,她知道。
——啊啊,和我的推理一样。
「抱歉,我来晚了。」
「……太慢了,蠢蛋。」
我知道你绝对会来——威路纳。
爱鲁希莉亚失去平衡,摇摇晃晃地降落在岩石上,接著瞠目结舌。
「威路纳‧潘福特……!?为什么……!?」
她大概觉得不可能,大概觉得是骗人。自从异端审问开始以来,从没有以这种形式中断过处刑。
不过也只能吞下去——破坏常识,修正偏见,改变价值观。
奇迹发生了。
「——亚路卡多斯斯斯斯斯之之之之盾!」
回应爱鲁希莉亚的激动叫喊,拿著一把长枪的骑士从巨船中跃起。轻而易举的跳跃就越过海洋,一直线地往露多薇嘉她们而来──
「──咦?」
爱鲁希莉亚哑口无言地张开嘴巴。
威路纳一步也没移动,连剑都没举起来。
然而,他并没有喷出血倒下。
——因为神速的突刺由厚重的大剑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