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掟上今日子与溺水的尸体(2 / 2)
「难道他以为沉入水里,心爱的人就能死而复生吗?又不是脱水昆布——如果不是击毙,而是以晒干的方式杀害,或许还有一点可能。」
在波止场警部不算丰富的经验里,从未见过那种酷刑般的死法——何况认真地说,若是将晒干的尸体「泡水恢复原状」,也一定会留下痕迹。
「并非基于哀悼死者的心情将其沉入水中,而是借由像这样将死者沉入水中的行为,洗涤自己的罪恶——也就是,所谓赎罪的仪式。」
「嗯,赎罪的仪式吗?」
今日子小姐微微点头,似乎认为有思考的价值。
因此,倒也不是得意忘形,于是波止场警部补了一句。
「是的。像是把浮尸放水流一般,将罪孽放水流。」
「啥?」
今日子小姐面露讫异,还皱起眉头,一脸「你说话居然这样不经大脑思考」的表情——自己明明大放厥词了半天,这也太任性了吧。
「这是个池塘,水是不会流动的——浮尸怎么浮也无法放水流吧!」
在毫不留情的否定之后,今日子小姐又提出另一个可能性。
「不是仪式,而是情绪的发泄。」
从这里开始,「网罗推理的忘却侦探」总算要发挥真本事,使出浑身解数的今日子风格了吧。但——何谓情绪的发泄?
「我的意思是说,正因为水质是这副德性,才要故意把尸体丢进这座池塘里——是为了损坏,而不是丢弃。」
「是为了损坏——而不是丢弃。」
类似故意将有身分地位的人的尸体随便弃置于垃圾场,借此凌辱对方的行为吗?但这座池塘并没有脏到那个地步——而且,原本还是亲子或情侣们的休闲场所。
「而我接下来要提出的另一个假设,就是『为了要吓死那些亲子或情侣们』。」
「为了吓死他们?」
「所以说,如同我刚才讲过的那样,第一发现者——当时正在约会的情侣不就被吓坏了吗。」
是啊,她还说气氛都被破坏光了。
要是在约会时看到尸体漂浮在水面上,的确是很……嗯。今日子小姐是要说那并非偶然下的产物,而是凶手蓄意为的吗?换言之,正因为够浅,尸体不会沉在池底,不久之后就会浮起来——这全是凶手从一开始就打好的如意算盘?
「你是指……凶手的目的就是为了破坏那对第一发现者情侣的约会?为了发泄自己的恋爱无法修成正果的怨气……像是故意找麻烦似地,把尸体放在约会胜地吗……」
「要这么假设,确实是有些荒唐过头就是了。」
今日子小姐耸耸肩。
无法释怀的反而是波止场警部——明明是今日子小姐自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提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假设。
她心中「何谓现实」的标准实在非常难以捉摸。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若是要刻意锁定那对情侣来找他们麻烦,其实是很荒唐的——如果是以不特定多数为目标来找碴,这个可能性倒也不是没有吧。」
「所以你是认为所有的亲子或情侣们都是目标吗?就是说如果发现的,那个……该怎么说呢……只要看起来过得很幸福,任谁发现尸体都无所谓。把尸体设置在池底,做为某日将平静的公园风景炸得粉碎的定时炸弹……」
倒也不是不可能——吗?
如果这是杀人的主要目的,的确是不太可能,但若是像这样利用错手杀死而无法挽回的尸体,使其另外派上用场的思考逻辑,或许也不是不可能。
人类的脑子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奇怪——差异只在究竟能不能跨过「付诸实行」的那道高墙。
波止场警部想的那种「安装在池底的定时炸弹」是夸张了点——但每个人的心中,或多或少都有想破坏那些过得太安逸的家伙们愉快的日常生活、想恶整别人、想讲些讨人厌的话、想让别人难受的破坏冲动。
「毕竟刚杀完人,想必不是在正常的精神状态下行动——或许已经失去理智,是在一时冲动下做出的傻事。后来才猛然想起不该这么做,懊恼应该埋到更远的深山里,但是沉都已经沉下去,后悔也来不及了。」
当波止场警部以那双不算太有力的手臂,终于把船划到池塘正中央时,今日子小姐突然站了起来——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依旧能保持平衡,看来她的体干十分强健,与那纤细的身材实在不太搭轧。
(因为她是超有行动力的侦探,只靠当侦探就能锻炼好身体吧——跟只不过是划个船就精疲力尽,累得像条狗的我不一样)
「或许杀人这件事,比起付诸实行的准备工作,收拾残局还更麻烦——因为又不像玩游戏,敌人一倒下就会自己消失——支解的尸体、坠落的尸体、绞杀的尸体、溺水的尸体,光是尸体种类,就琳琅满目呢!」
今日子小姐既是随意,却也是钜细靡遗地列出了几种尸体的状态。她本身或许全给忘了,但至今侦破过各式各样刑案——伴随各种不同尸体发生的刑案(她接触过的尸体数量,肯定远远凌驾在波止场警部之上)——的她都这么说了,应当视为至理名言,铭记在心吧。
(这想必也不是她第一次处理溺水浮尸案件,只是她忘了……)
那些经验即使没留在记忆里,也会镌刻在潜意识里,和体干一样,她每天也锻炼着「推理脑」和「推理肌肉」吧。
正当波止场警部显然放空在思考这些事的时候,今日子小姐依然站在原处不坐下。
「在这里,我想说些既不是一般人的见解,也不是侦探的见解——而是我身为推理迷的见解。」
身为推理迷的见解?
「也可以说是推理小说读者的素养吧。虽然我的记忆无法更新,情报来源稍嫌略偏古典。」
「是……素养,吗?」
听不太懂。
别说推理小说,波止场警部就连警察小说都不看——读书量极少,这辈子只看过参考书。但也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正因为尸体被弃置在嫌犯自家附近,形成办案的瓶颈,使得警方无法动手逮人——这种状况才是正中嫌犯下怀——身为推理迷,会比较想看到这样的剧情。」
「嗯……那,目的是为了扰乱调查吗?」
「这时应该会再更具体一点——如果自己就是凶手,才不会把尸体丢在那么近的地方,所以自己不是凶手——试图建构起这种三段式论述。」
「原来如此……的确是很推理小说。」
所谓罪疑惟轻是刑法的理念,但是以推理小说的黄金定律来看,则是愈可疑的愈不是凶手——不,这也不能全然说是空谈。
事实上,警方目前确实是把精神都放在探索这难解之谜的解答,导致无法逮捕嫌犯——借由刻意采取对自己不利的言行,让人觉得「事情不单纯」的策略,实际上对人类还是相当有效的,而检调机关则是由人类构成的。
这也是科学调查的极限。
正因为如此,有时候才会需要像今日子小姐这种来自外部的助力——
「……可是,那不是侦探的见解,而是身为推理迷的见解吧?」
「对的。如果嫌犯是推理迷,我想这不是没有可能——身为活在现实中的侦探,我实在不太想承认这种假设。要是心思能这么缜密,手法应该可以更细致一点——」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在小船上移动,把身体从船缘探出去,摆出往池塘底部窥探的姿势,看起来很危险——不,是真的很危险。
不管今日子小姐的平衡感再好,人站在那么边边,可能会让小船本身失去平衡。
「今、今日子小姐……可、可以请你坐好吗……你站在那里,可能会翻船哪。」
她大概是在确认能不能看到池塘底部吧,鉴识作业已经结束了,池底应该没留下任何对调查有帮助的东西——既然什么都没有,自然也找不到任何东西。
「也是呢。所以啊,波止场警部。」
今日子小姐说完,非但没坐下,还一纵身跳到船缘——宛如源义经还是哪个波止场警部也想不起来的谁,单脚站在十公分不到,几乎没位置下脚的地方。
不,当立足之地剩下仅容单脚站立的空间,已经不是平衡感的问题,而是胆识的问题了——波止场警部反射性地将身体倒向小船另一边,尽全力避免小船翻覆。
这个尝试本身是成功的,但是结果却离今日子小姐站的位置更远了——无法用蛮力把她从那个位置拉回来。
所以?所以啊什么呢?
「可以请你帮忙确认一下,坐在这艘船上,从正上方能看到我吗?」
「确——确认?」
「实验、实践和实际体验。」
话一说完。
忘却侦探她——就这么直挺挺的,在前几天还有尸体漂浮的位置,面向几乎有着同样座标的水面,倒了下去。
5
为了实际确认沉在水底的尸体有多少能见度,今日子小姐似乎打算亲自扮演尸体——如同先前模拟凶手的行动一样,这次则是要模拟死者的行动,或说死者是怎样不能动。
固然是在过去也曾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借由扮演「尸体」来找出真相的忘却侦探(虽然本人已经忘了)——但这次,再怎样都做得太过火了。
波止场警部惊慌失措。
跳进绝对称不上干净的池塘里,而且还是原本泡了一具尸体的同一座池塘里,卫生问题令人担心啊什么的,这时根本一点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人类是无法在水中呼吸的。
重现水中浮尸,与回溯被支解的尸体或坠落死的尸体或遭绞杀的尸体之类的体验完全是两回事——尽管如此,她也不见丝毫犹豫,就像是要跳上软绵绵的床铺似的,纵身倒入水中。
要是有目击者,一定会以为有人跳水自杀了——波止场警部脱下外套往旁边一扔,想立刻跳下水去救她——但最后还是作罢了。
这时要是把沉入池底的今日子小姐拉起来,她就只是白白搞得全身湿——倘若她事前先跟自己商量,波止场警部一定会拒绝这种「实验、实践、实际体验」(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今日子小姐才会二话不说就付诸实行),然而现在也已经真的被她「实行」了。
为了不让这可说是自我牺牲的行为功亏一篑,在救起今日子小姐之前,必须先亲眼检视才行——究竟能把沉在池里的今日子小姐看得多清楚。
如果在光线反射之下就完全看不见的话,或许这池塘真的是适合用来做为藏匿尸体的场所——这样的话,事情多少会有一点进展。
那么首先要做的,是压低姿势、宛如爬行般地在因为失去今日子小姐的重量而摇晃的小船上移动,探出身子往她下水之处张望。
摇晃之所以能抑制在最低限度,想必是由于今日子小姐倒入池中时,任凭重力支配,完全没给小船带来反作用力——但既然能贴心设想至此,真希望她不要再擅自行动。不只这次,每次都这样实在让人受不了。
「唔……」
波止场警部忍不住呻吟。
并非是因为水深不见底——毋宁说看得比想像中还要清楚——由于这个时间的阳光几乎是从正上方照射下来,或许也有些影响。而一个人的身体横
躺在水中的画面可是相当冲击,在心理上,这也是怎样都很容易发现吧。
话虽如此。
今日子小姐一动也不动地躺在水底——只见头发和衣服随波摇曳,手脚则是动都不动。
扮尸体扮得太逼真,几乎让人担心起她是不是因为跳水的冲击而心脏停止了——只不过,在水里睁得大大的双眼,证明她确实还活着。
就是因为被她那鬼气逼人的视线与表情震摄,波止场警部才会不禁呻吟起来。
(嘴边也完全没有气泡冒出来——该不会为了彻底像具尸体,还屏住了呼吸吧?)
「今日子小姐!够了!看得见!看得十分清楚!请赶快上来!」
波止场警部大声叫喊——虽说池水很浅,但是隔着水面对话,感觉就像是隔了一百公尺以上。不管再怎么大声叫她,还是会担心她是否听得见。
「噗哈!」
幸好,今日子小姐似乎听见波止场警部拼了命的呼唤,从水中探出身子,把手伸向小船——这次她也总算无暇再思考小船的平衡或反作用力,只管把全身体重都挂在船缘,爬了上来。衣服吸了水,肯定变得很重——波止场警部和刚才一样移动到对角线位置,以免小船翻覆。
「呸!呸!啊哈哈……呼……」
今日子小姐浑身湿透,躺在船上——即使强悍如今日子小姐,水中来去一趟似乎还是会消耗相当多体力。
「听说溺死是最痛苦的死法,我切身体会到了……虽然这并不是我的目的。」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摘下眼镜。
「不好意思,波止场警部。可以跟你借手帕吗?因为我的已经跟我一起变得湿答答了。」
「啊,好的。放在那件外套的胸前口袋里……请你自己拿。」
「谢谢。」
今日子小姐拿出手帕,擦了擦眼镜——接着重新戴回脸上,然后开始拧干白发。
「失礼了。」
这下则是拧起开襟毛衣及连身洋装的下摆——毛衣和洋装似乎都吸饱了水分,渐渐地小船里也到处都是水。
今日子小姐边忙着拧衣服,也同时进行结果确认。
「你刚才说看得见,具体而言,是怎么样的情况呢?」
真不愧是最快的侦探。
「果然相当显眼呢……即使没浮上来,感觉还是会被发现。至于划船的人是否会探出身去看水底,则又是另当别论。」
波止场警部回答。
「还是会看吧?在水上划船,会想知道自己所在之处有多深,感觉也是人之常情。这么一来,就弃尸场所而言,这个位置还真是不太适合呢!」
今日子小姐顿了顿,又补一句。
「再补充说明的话,我认为坐上船后会想『把身体探出去看看』,也是生而为人很自然的心理。」
不只把探出身去,还实际跳了下去的人既然有如此领悟,波止场警部也只能倾听接受。
「当然,也应该要把凶手为了湮灭证据而把尸体沉到水底之后,才惊觉『完全藏不住啊!』的可能性列入考虑。」
反应可能不是这么轻佻,可是如果凶手思虑不周,这倒也不无可能!
要是如此,也许是想到要再捞上来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只好把尸体丢在池里就走人了。
用不着今日子小姐下水一趟,打从一开始。波止场警部就这么觉得!
原本便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会让人认为这里适合做为隐匿尸体的场所。
比想像的还糟,可是在看到池塘时能想像得到的,本来就不怎么好——实在找不到要冒着「弃尸处在家附近」的风险,也要把尸体藏在这的理由。
又回到起点了吗……
结果,今日子小姐的奋不顾身还是落得无功而返吗?不过以排除每个可能性的角度来说,倒也不是完全白费工夫……
「好了。我已经拧干了。我会在今天洗好手帕还给你,波止场警部。」
「啊,没关系,别放在心上。倒是你,不用换衣服吗……」
「不用。因为我早预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所以穿了快干材质的衣服来。」
早预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难不成她打从一开始就计划下水吗?
这什么计划啊.
再说,不管是不是快干材质,因为刚才躺在水底,今日子小姐身上穿的「衣服」满是污泥,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惨不忍睹,比想像中还要狼狈万分
——说是「不能见人」也不为过。
看着她的模样,不禁让波止场警部陷入沉思——为何这个明明不是警察,只是一介平民的人,要为了解决杀人案做到这个地步呢?
「今日子小姐。」
波止场警部开口唤她。
原本打算等到工作结束以后再问她,也觉得或许不该在此时——还在侦办案件的时间点上问她,但波止场警部还是忍不住开口。
「你为什么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当侦探呢?你不觉得即使不这么做,也能以其它的方式获得幸福吗?」
「幸福?」
今日子小姐微侧螓首,脸上浮现不解。
「我又不是为了得到幸福才当侦探的——这就只是工作而已。」
就只是工作。
或许是很不假饰的说法,但是听起来就跟在某个领域登峰造极的人,丝毫不打算谦虚地说「这只不过是玩票性质」没两样。
「那么是因为解谜很快乐吗?当侦探这件事本身只不过是一种手段,主要是对不可思议的犯罪事件充满兴趣之类的——」
「啊哈哈。我是不讨厌解谜啦——但是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各种魅力十足的谜团,也不只是杀人案会成谜而已。而且要是能解开数学的十大难题,还有奖金可以拿呢。」
倒也是。
照这样说来,可以将她的能力发挥到淋漓尽致的职业,怎么说也轮不到侦探——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挑战数学十大难题?
她不是最爱钱了吗?
「我是很爱钱没错。但我是那种拿到一块钱就完成一块钱份的工作,拿到一百万圆就完成一百万圆份的工作——的侦探。」
今日子小姐开门见山地说完,随即反问她。
「是因为波止场警部要辞职了,才问我这个问题吗?」
她怎么知道这件事?
是在哪里不小心说溜嘴了吗——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今日子小姐已经指着波止场警部的外套说道。
「抱歉,跟你借手帕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
那封用范例文拼拼凑凑组合起来的辞职信,就收在外套的内侧口袋里。
「啊……嗯,其实,我打算处理完这最后一案就辞职。」
既然都穿帮了,也不必再隐瞒——装模作样讲什么「最后一案」,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对于经手的所有案件都是「最后一案」的今日子小姐而言,应该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刚认识」而且是「初次见面」的一介员警要辞职还是要结婚,都与她无关。
尽管如此,波止场警部还是仿佛要为自己找借口似地说。
「我想利用结婚做为契机,改变自己的生活……因为我好像不太适合当警察,也觉得这是金盆洗手,离开警界的好机会。接下来,该怎么说……我想从事与人命、治安无关的工作。」
「与人命、治安无关的工作。」
「是的。所以我才想问你,今日子小姐,你从不曾想过要金盆洗手,不再从事这种协助警方调查的危险工作吗?」
何止危险,就拿这次来说好了,对她而言如果只是稀松平常,那么她面对的风险显然跟警察有得比——说是自己在找死也不为过。
然而,她却这么回答。
「肯定有吧!我应该也有过想写辞职信的时候。」
今日子小姐又接着说。
「只不过,不管是厌倦身为侦探,还是厌倦持续工作的心情,一到了明天,我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
意思是说,就连现在搞不好就会把命赔上的事,到了明天就会忘记吗——这就是忘却侦探吗?
太惨烈了,令人哑口无言。
想到这,更愈是感觉自己写的辞职信实在微不足道——今日子小姐连不想再当侦探都办不到。
像她那样,简直是强制劳动。
「因此,波止场警部,要说金盆洗手,我可是每天都在洗呢——嗯,你刚刚说什么?」
今日子小姐正想为与案情无关的闲聊画上句点之时,又像是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似地一脸认真——咦?
「刚刚说什么……我想想,呃,那样简直是强制劳动——」
不对。
这句话只是在心里想,并没有说出来。
不可能对着劳动中的她本人说这种话,而且身为一个即将辞职之人,这发言太不恰当了。
不是这句话——那么,今日子小姐到底是指哪句话?
「『金盆洗手』——你还连说了两次对吧?」
「呃……是,我是说了两次。」
如果是这个成语,包含今日子小姐自己说的在内,一共出现了三次。
这是用来表达「辞去工作」的意思,有什么问题吗?严格说来,原意指的是辞去「手脚不干净的工作」,所以并不适合用在警察或侦探这种职业,难道她是要这样拿着字典挑语病吗?的确是过于自虐,乃至于有些侮辱的感觉也说不定——
「不是不是,我怎会挑你的语病——我还要感谢你的指点呢!」
案子解决了。
今日子小姐这么说,接着嫣然一笑——那显然不是被迫强制劳动的人会有的表情。
神采飞扬,似乎感觉很有成就感。
整个洋溢着满足感的表情——即使全身湿透,也一点都不像溺水浮尸。
「你说『案子解决了』……那么,你已经知道嫌犯为什么要把尸体沉在这里吗?」
「当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案子的真相了。」
为何要说出这种会降低推理可信度的话——不只如此,她接着又说了一句更莫名其妙的话。
「对了,波止场警部。嫌犯比较喜欢猫?还是比较喜欢狗呢?」
6
天晓得嫌犯比较喜欢猫还是狗,跟本案的真相到底有什么关系——看在波止场警部眼中,猫猫狗狗都是大同小异的生物,喜欢猫或喜欢狗还是不都一样?对了,说来,曾为男女朋友的嫌犯与死者时常争执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喜欢猫还喜欢狗起争执……
「我想想……嫌犯好像养了狗,应该比较喜欢狗吧?我想。」
「这样啊。既然如此,那这就是动机了。」
顺便吿诉你,我比较喜欢猫——今日子小姐自信满满地宣吿。由于只稍微把衣服拧了一下,没有改变多少她从头到脚的湿淋淋,在这状态之下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令人感觉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动机?
不,那的确是引发争执的理由之一,也或许会是成为痛下毒手的理由之一,但就凭这点将其视为命案的动机,怎么说都太牵强了——应该看成是像这样鸡毛蒜皮的摩擦日积月累,终于演变成杀人命案才对吧?
「不不不,不是杀人的动机,我是指嫌犯将尸体沉进自家附近池塘里的动机因为嫌犯养狗,才要把死者沉入水底。」
「……??」
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该不会是在水里屏住呼吸时造成缺氧,导致现在大脑无法好好运作——波止场警部不免有些担心起来,但今日子小姐接下来的这句话。
「所以才想要洗干净啊——不只是洗手,还要把全身,衣服以及随身物品全都洗干净。」
让波止场警部终于一举看透真相。
池水的透明度根本无法比的透澈真相。
「也就是说——呃……」
几乎是被强迫开窍的思绪,闪过的资讯量实在太多,一时半刻整理不过来——想要洗干净。用池塘的水——把尸体洗干净。
被这么一提点,反而会觉得之前怎么会想不到。然而光看这水质实在不算好,只是踏进去都觉得很不卫生的淤积池,的确是不会联想到「洗涤」这个关键字。
会把衣服和眼镜弄脏的水,嫌犯究竟是想用来洗什么呢——事到如今,一切昭然若揭。
如果是一点点脏污,只要当场用面纸擦掉就好——如果是衣服沾到细屑,只要挑起来丢掉就好。
但是,如果这样还不够的话。
要说有什么是无法轻易去除,必须把全身浸在水里才能洗净的脏污,无非是——
「宠物的毛……也就是,嫌犯养的宠物……」
「一旦养了毛茸茸的动物,这可是避无可避的烦恼呢!每次出门的时候,都必须用那种滚筒似的玩意儿把全身清理干净才行——可是就算这样,也很难完全弄干净哪。」
「……」
「而且透过今时今日的科学调查,只需要取得一根动物的体毛,就能从DNA锁定个案——倘若这个DNA与嫌犯养的狗一样,百分之百就会成为逮捕的关键吧!」
所以——才要整个洗下去吗?
把全身浸在水里——溺水的尸体。
既不是为了隐匿,也不是企图损坏——目的是要把尸体「洗干净」。
无论之后是会浮上来还是怎样,全都是其次——打从一开始凶手就设想到尸体没多久就会被发现。重点是在于要使尸体被人发现时,必须让原本沾在死者身体上的宠物毛一根也不剩。
「案发现场,就是自己在这附近的家——嫌犯是想要隐匿这件事。冲动之下在满是动物毛屑的房间里痛下毒手,倒地的死者身上、头发、伤口、衣服……乃至随身携带的物品全都沾满了狗毛……他想要摆脱这困境。」
既然如此,之所以把尸体沉入附近的池塘里,并不是因为地缘关系还是什么的,单纯只是「因为很近」罢了。也许是觉得总不能在自家的浴室洗尸体吧。因为一旦那么做了,最糟的情况还会留下不必要的痕迹……
不是选择这座池塘做为弃尸之处,而是拿来当作洗尸之所。
这么一来,的确在自家附近找可能比较方便。
「波止场警部认为将尸体沉入水中是『为了将罪孽放水流』的推理,也并非全然错误呢——只是想放水流,喔不,想用水洗的并不是罪孽,而是动物的毛。」
在最后,今日子小姐还这么吹捧了一下,给接下来打算辞职的波止场警部做足面子——把那仅是粗浅的意见,捧得高高的。
不,这个人一向如此。
不求取功绩。
对功勋没有半点兴趣——她在乎的,只有绝不便宜,但是让她如此以身犯险也太过微薄,一点都不划算的报酬。
(即使萌生辞意,不想再当侦探,也会忘了这个心情——所以只能日复一日地当着侦探。每日每夜都会把记忆洗去的今日子小姐,也因此无法有任何改变——)
「不,老实说,倒也不是这么回事呢?」
虽不是申请拘票的借口,但总之先去敲嫌犯家的门,捡起玄关附近一定会有的宠物毛秀给他看,动摇嫌犯的心理防线。「只是把尸体丢进池里,真能把宠物毛全洗干净吗?」他一定感到很不安——临别之际,今日子小姐对今后的调查做出这些相当没血没泪的指示,然后卷起开襟毛衣的袖子。
那里有着粗字签字笔所写的——「掟上今日子。侦探。二十五岁」。
是她自己的笔迹。
「只要把这个的这里给擦掉,在事务所以外的地方找张床躺上去,好好睡一觉就行了。」
今日子小姐轻轻摩挲着「侦探」的部分——那两个字在还湿漉漉的肌肤上微微晕开。若再搓得用力一点,想必没两下就无法辨识了。
或许就不再是侦探了。
「说穿了,这就是我的辞职信呢!对于忘却侦探而言,辞职信不是用写的,而是要擦掉的。」
宛如渐渐褪色,终将成为一片空白的记忆。
(辞职信——在今日子小姐拧衣服时,连着我的外套一块湿透了——)
听了今日子小姐那么说,波止场警部这么想。
(——就重写吧!虽然终究是要辞职,至少要用自己无法撤回的话语,好好写下自己不该忘却的心情)
(掟上今日子与溺水的尸体——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