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略)」(1 / 2)
「你觉得普通是什么?」
「不知道。但不就是不凑巧的意思吗?一个个都在追求那种东西,左顾右盼的,应该很困扰吧?」
「不是追求而是抗拒,所以才会感到困扰。大家好像都误认为个性与普遍性是互相抵触的。不,或许是故意的吗?」
「你觉得呢?」
「我想要变得普通啊!」
「还真敢说。」
「你呢?」
「我是不通。没有任何期待或是愿望。」
「那是不可能的吧?无论如何——」
◆ ◆
若是要那个名叫江本智惠的鹿鸣馆大学一年级生来评论,推理小说中所美化的并不是名侦探,而是杀人犯。
杀人犯这种人类。
又或是杀人,这种罪行。
她对于小说中将他们像是伟人或是做了什么丰功伟业般的描述感到相当不满。
不,用「不满」这种消极的词语根本不足以表达──匮乏。
事实上具有哲学性思考的杀人犯少之又少,而杀人这种犯罪行为,多半都是突发性的,几乎没有什么自觉。
帅气和高雅的犯罪,根本都是虚构的。
当然。
推理小说本身就是虚构的。
江本其实不是真心地对此感到愤怒──而她自己本来也不会对「什么事」特别感到愤怒。
无法愤怒的人。
匮乏。
感情有缺陷,同样不会有感动。
是个──有缺陷的人。
(唉。)
(所以也只能如此,利用文字逞口舌之快而已──)
而且──因为只是思考游戏。
才会这么想。
强烈的想法。
更何况,现实中即使没有名侦探,杀人犯还是依然存在──因此,那些特别的吹捧,智慧性的描述,在现实中根本一点也不诚实。将实际存在的杀人犯与虚构的名侦探放在同等位置所做出的描写,到底有什么意义──说实话,完全无法理解。
不对。
能够理解。
以结论来说──人类总是希望敌人比自己强劲。
无关胜败。
物以类聚,见到他朋友就如同见到他本人之类的谚语一定都不陌生。这么说来,从他与何为敌,为了什么而对立的部分,即是推测出那个人的资质一个很大的重点。
敌人弱,就代表本人也不怎么样──敌人若是伟大,他同样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
敌人就是目的也是目标。
因此,理当越强越好。
越具挑战性越好。
梦想必须伟大,敌人又何尝不是呢?
身为名侦探,与其专攻基本的窃盗事件,还不如面对那些凶暴的杀人犯──同样,也不希望那些杀人犯是肤浅的,粗俗的。
只有肤浅的人才会对上肤浅的对手,人若是粗俗,他的对手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世界。
也就是读者,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吧?
就因为是衬托主角的绿叶,在某程度上必须要比主角更费心的描写。
所以,犯人才会被彻底地美化。
超乎现实受到美化、强化、过度膨胀。
过人的智慧。
卓越的思想。
具社会地位。
或是完全相反的,背负着悲剧性的过往。
一个有深度的人,才能被赋予成为犯人的资格。
(那应该是──)
(趁年轻时取得的──资格。)
她是这么想的。
虽然交杂着嘲讽意味。
还有自虐的看法。
但她也只能这么想。
毕竟,江本智惠是没有敌人的。
这么说来,她是无敌的。
不过,此时的无敌其实等同孤独──没有敌人,即代表她并不理会任何一个人,既然不把人类当成一回事,当然也不会有人理会她。
(自己好像不存在一般。)
(存在与否──都是一样的。或者应该说,不存在──)
才是正确的。
不论自己在哪里做什么,都是错误的。
如果敌人是用来衡量自我的标准,那么,江本智惠就是零──不会再多也不会变少的,零。
而江本智惠本身当然有所自觉,那样的零,即是她最大的记号。
不。
自觉一词似乎不太正确。
它本来就是以自我的存在为前提成立的词语──但江本对于自己是否真的存在都感到怀疑。
她只能将自己的事当做别人的事看待──甚至连别人的事都称不上。这二十年间,江本一直都是如此生活着,俯视自己的肉体和精神。
以鸟瞰的视角──活着。
如果摆出精明的表情,装做心理咨询师的样子,来探究江本如此的人格特质,一切可能与她长期住院,与病魔抗战幼年经验有关。那曾将她推向死亡,至今仍对身体留下不良的影响的难治之症,或许就是造成她孤独的理由。
这些绝对有相关性,却不是完全正确。
虽然最为接近,但也只是接近罢了。
(我的敌人──并不是病魔。)
(即使在生病时也是一样。)
(因为──)
(我的长期住院其实没多长,严格来说也没有与病魔对抗,而那难治之症更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只是零。
当然,江本智惠是普通的人类,民间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普通人,对于生命的丧失,面对死亡一定不可能完全的豁达──她在想法上,可不像人生观那样虚无。
她厌恶死亡。
不过──却没有特别感到恐惧。
即使无法接受死亡,但也不代表放弃。
(其实不是不放弃──而是没办法放弃。)
她是这么想的。
江本知道自己的懦弱──没有敌人的自己何其懦弱。
(其实不是懦弱──而是,零。)
与强弱无关。
是有无的问题。
ON及OFF的问题。
一或零的──问题。
(所以──我当不了名侦探,也做不成杀人犯。)
(这都是因为,我根本没有那种价值。)
如果江本在推理小说中被分配到了一个角色,那一定不会是名侦探,不会是杀人犯,当然也不是助手或共犯──就连目击者和提供证言的路人都不是。
应该是,
被害者吧!
被杀害的立场──仔细想想,那是推理小说之中最小的记号,同样是最小单位。
最渺小的角色。
为了被杀害而存在的角色──杀人犯若是用来衬托名侦探,被害者不就是为了衬托杀人犯,那最穷酸的功用。
被害就是角色意义。
而被杀害就必须要有足以使人引发杀意的理由,故事才能成立,假设才会合理──因此,大部分的时候,被害者通常会被描写地比加害者还要恶毒。
毫不留情且轻易的──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依照既定概念,典型地描述。
被杀害也是没有办法的,几乎都带有极为差劲的个性。
事实上,在阅读推理小说的时候,即使不能从开头就推测出出犯人是谁──胡乱地猜出被害者的身分却不难。
至少能够说中。
有人会在故事中遭到杀害。
比较粗糙的故事,甚至会在登场人物一览表及个人资料的地方,直接写上了「被害者」三个字。
第一被害者。
第二被害者。
第三被害者。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完全像是附注般的记号性。
毫无怜爱的描写。
就连那些总是扯人后腿或是负责输给主角的配角,他们的地位都还远远高过所谓的「被害者」。
(就因为如此──)
(才会如此的适合我。)
因为一些错误而活在这个世上──最后在为了一些错误而死亡。江本总是有这样的预感。即使除去中学时代的住院生活,那种预感依然不会改变。
本来应该要早早死去的──却因失败,而苟延残喘活下来的感觉。
因为一些错误,我才会站在这里。
失败所以活着。
无法和大家一样平凡的活着,无法和大家一样,用同样的方式思考──只好怀抱自卑,怅然若失而活。
就算被杀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既没有遭到杀害,也无法衬托任何杀人犯,如今,自己的生活方式──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当然──自己清楚得很。)
(这些──只不过是一时情绪使然。)
根本称不上思想。
江本还年轻──因为无所事事才会思考起无谓的道理而深陷其中──只能算是妄想。
将现实中的人类,投射进推理小说的角色之中,有什么意义呢?
为什么会做出如此的比喻呢?
究竟有什么价值?
现实中并没有名侦探。
现实中的杀人犯又是何其丑陋。
现实中的被害者只是运气太差。
(不过是妄想──想太多了。为日常琐事一忙,肯定马上就会遗忘。)
不只是现在,她怀抱一定的确信。
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等到大学毕业的时后便能忘却。
出了社会,开始工作之后。
组成家庭,好好养育自己的小孩。
不,完全不用等到大学毕业──只要和心仪的男人谈场恋爱,就能除去如此阴暗的想法才对。
也就是说──如果有别的事情值得烦恼,按照优先顺序,它一定马上被排在最后。
顺序既高也低。
(相反的──这代表现在的我竟然没有别的事情能够思考。)
竟然没有。
说可怕──是很可怕。
那份恐惧是不需言喻的。
(自己的烦恼,竟如此微不足道──确实相当可怕。)
(完全不具份量。)
(现在,支配我情感的──构成我自己的那份情感,竟是那样不可靠,随时都能被其他事物给取代──烟消云散。)
消失。
不见。
好像从来都不存在般。
恐惧。
那才是最可怕的──不确定的彷徨。
江本深深瞭解到,贯穿自我的中柱有多么脆弱且不堪一击。
话虽如此,她并不想就此补强或是重建──但也不是毫无想法。
尤其是,朋友。
那从高中时代便认识的朋友,大学同班同学──与葵井巫女子谈话的时候尤其会这么想。
在那个真挚不已、乐观上进,闪耀地令人眩目的她面前──江本只想要马上消失。
其实只是想要变成她而已。
但不也等于想要消灭真正的自己──
「想要改变的心情,就是自杀。」
这──
当然不会是葵井巫女子的台词。
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可能会这么说。
那句话,出自一位少年的口中。虽然都是大学同学,但他和葵井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他并不是在和朋友聊天,更不是亲口对江本这么说──只是在教室里,江本刚好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无意中听见的自言自语。
顿时,她有一种被浇冷水的心情──又或者说,
像是将手伸进塞满蚯蚓的罐子之中。
她不禁诅咒起这个偶然。
对他来说,那是毫无恶意的,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把想到的话说出口而已,如此的自言自语──江本却不小心听到了。
诅咒这个偶然。
(糟糕透了。)
她心想。
江本得知──他竟然是打从心底,真心抱持着如此想法。
而且毫不犹豫,没有一丝动摇──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那不小心说出口的独白,说不定只是戏言──却还是让她知道了。
不仅仅是戏言。
而是真实的戏言──既然让她知道了。
想要改变的心情,就是自杀。
抹煞自己。
放弃探索──直接抹煞自己。
确实如此啊!
江本完全同意──但不应该用这种方式说吧?她感到无辜,甚至埋怨起那位少年。
那句话足以打击,高中刚毕业,正想转换心情迎接大学生活的江本。
(反正──)
(我只喜欢我自己。)
认为那个胡思乱想,无病呻吟的自己实在太惹人怜爱了。
自溺是自恋的反面。
自我否定本来就没有那么容易──这么看来,江本智惠果然就是一个普通人。
(我不是无法改变。)
(只是──不愿意改变。)
我喜欢目前这个脆弱的自己。
与那位戏言玩家同学──不同。
虽然只是同学,就在她听到了那句无心的呢喃──江本完全能够瞭解。
直觉性的瞭解。
他一定──害怕改变。
因为,他就是一团自我否定的集合。
所以──不会改变的。
与江本的个性,那似是而非的孤独──基本上属于同一种,但程度和规模却不尽相同。
自我否定太过严重,甚至无法隐藏──他的存在,会对周遭带来负面的影响。
周遭的个性都会被消灭殆尽。
那是就全部吗──或许不尽然。
光是听到他一个人的呢喃,就能撼动江本的核心──到底要怎样才会造就他那人格特质,确实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即使如此──那位同学身上仍然带有不寻常的魅力。
当然不会刻意说他是个完美的男孩,却也无法完全忽视他的存在──在教室里总忍不住追寻他的身影,座位如果近一些,还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这份悸动,或许不算爱情──但无法否认的,她确实被他身上奇妙的氛围所吸引。
与人类截然不同,一种非人的魅力。
切断和他人的人际关系,散发异常的气氛──试图以普通人的姿态生活,却壮烈地彻底失败了。
大概就是这种印象。
受到吸引是必然的,不过,那同样会是危险的诱惑──
不愿太过靠近,却想和他说话的心境──与想要剥下伤口上结痂的感受很接近。
(承认吧!)
(我想要和他──掏心掏肺促膝长谈。)
掏心掏肺这句话实在令人发噱。
完全无法想像会从自己的身体里掏出什么污秽的东西──而他,应该是空的吧?
(如果──我是被害者。)
(他一定就是──杀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