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 历‧花(1 / 2)
001
和战场原黑仪结下奇特缘分的五月初,也就是黄金周刚结束的时候,虽然并不是要说丧气话,但我当时身心都疲惫至极。与其说身心疲惫至极,应该说身心被折磨至极。总之很惨。
该说惨惨凄凄吗……惨到令我无法相信日常生活。
隔著一片船板的下方就是地狱──记得这是搭船出海的渔夫使用的比喻,不过在陆地上似乎也一样。
隔著一片地面的下方就是地狱。
平常自己行走的地面、所走的地表,原来是如此不可靠、脆弱又容易毁坏的东西。我痛切感受到这一点。
随著疼痛一起感受。
即使是理所当然般通往学校的道路,或是理所当然从学校返家的道路,都建立在危险的平衡上,随时可能理所当然般轻易崩塌。我亲身得知这一点。
得知?
不,我一无所知。
虽然不是模仿拥有异形翅膀的少女羽川翼说话,但是我所知道的,顶多只是我刚好知道的事情而已,而且我目前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这个男生多么愚蠢。
不过,战场原黑仪──曾经被称为深闺大小姐的那个同班同学,在我亲身得知日常如此脆弱的很久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个道理。
或许该说她不得不从她的生活、她的人生理解到这个道理。我曾经听她低调说明自己像是走在古老钢索上的前半生,光是只听一半都觉得恐怖。
「日常与非日常中间有一道墙壁……这种想法根本是错的。日常与非日常当然非得区隔开来,不过『那里』与『那里』是毗连的。两边连结在一起。」
她以平坦、平淡,毫无情感的语气淡然说。
「也没有高低之分。不会从日常掉到非日常,也不会从非日常爬到日常。就像是走著走著,忽然就走到错误的场所,或是走到陌生的场所。」
大概是「走错路」之类的意思吧。
走在人行道上,忽然就不知不觉走到车道上……总之我可以接受这种譬喻。
确实,如果没有护栏或斑马线,车道与人行道应该没什么区别。
「没错。而且可能会意外遭遇车祸,但是没人知道车子与行人哪边是日常、哪边是非日常。毕竟也有理所当然般来往于车道与人行道的交通工具,像是阿良良木骑的脚踏车。」
严格来说,脚踏车骑在人行道违反日本道路交通法,不过就算这么说,从汽车的角度来看,脚踏车骑在车道也很伤脑筋,也就是不符合现代社会的原则。
「是的。换句话说,即使行走的地面不会崩塌,即使自以为笔直行走,也可能会遭遇『意外』。并不是踏脚处消失,也不是从日常摔到非日常。不过,阿良良木……」
战场原没抱持特别的情绪说下去。
「有可能从日常摔到日常。也可能从非日常爬上来之后还是非日常。」
002
「啊,原来如此。就觉得怎么从刚才就莫名想吐,不过我知道了,因为我正在和阿良良木走在一起。」
「咦?怎么回事,你试著用这种顿悟般的自言自语攻击我?」
五月九日星期二傍晚。
我和战场原黑仪从那间补习班废墟踏上归途。我自认是基于绅士礼节要送身为女性的战场原回家,但她的态度强势又呛辣,非常尖锐。
「哎呀?阿良良木,为什么擅自听别人自言自语?难道你教养很差?」
「是你擅自说我坏话给我听吧!」
「呵,但我自认是在称赞你喔。」
「不准变成冷嘲热讽的角色!『走在一起就想吐』这种自言自语,要从多么善意的角度解释才会变成称赞啊?」
「我说想吐,也可能是害喜吧?」
「意思是和我走在一起就可能会怀孕吗?」
不对,这也不算是称赞吧?
「刚才的独白是出自我的内心,我想对全世界宣传阿良良木的男子气概。」
「这是哪门子的抹黑活动?根本是负面宣传!」
「不过我才要说,阿良良木从刚才一直自言自语好烦。」
「啊?咦,奇怪了,我自认是在和你交谈啊……」
感觉我平均每五秒会受伤一次。
我究竟在和谁讲话?
和女生?还是和利刃?
「…………」
哎。
即使如此,如果以极为绅士的角度解释,战场原黑仪──这个同班同学的这种态度并非令我猜不透。不,其实我非得极力扮演绅士的角色,但她的态度并非令我猜不透。
因为她至今一直受苦。一直受苦到感受不到痛苦。
持续受苦到不只麻痹,进而中毒。
她为病而苦。
持续对抗病魔。
而且在昨天,她偶然和我有所交集,对抗病魔的生活因而打上终止符。
不,将原因讲成「和我有所交集」像是在卖人情。以她的能力,即使没有遇见我,也迟早可以自力救济吧。总之,这方面暂且不提。
她的怪病和怪异有关,所以拜托忍野之后,总之算是解决。这是昨晚的事,至于我们今天再度造访忍野,是为了解决一些不会造成问题的小麻烦,算是收拾善后或事后处理那样。
现在则是踏上归途。
以战场原的立场,事情才解决没多久而已,她为了对抗病魔而变尖的个性,应该不会突然回复正常吧。我个人只能以朋友身分,祈祷她的刺早早磨平。
「不过……一般治好病之后会体认到健康多么美好,但是就长年生病的我来看,即使像现在这样『正常走路』都很新奇。」
「是喔,原来如此。」
「感觉像是行走在完全不一样的新天地。」
「新天地啊……」
虽然觉得「光是走路就很新奇」太夸张了,但这应该是她──原本极尽虚假能事的她所说出,毫不虚假的真心话吧。
顺带一提,我昨天是骑车到补习班废墟,但今天我也和她一样徒步来回。基于某些隐情──应该说昨天解决事件时发生一些小问题,所以脚踏车不能用。
总之,幸好这个小问题后来也顺利解决,明天又能骑我喜欢的越野脚踏车到处跑了。
基于这层意义,我甚至想踩著小跳步回去。
但要是这么做,不晓得走在旁边的战场原怎样数落我,所以我正常走路。
「话说阿良良木,你奇迹似地有幸和女生一起走路,所以给我靠马路走吧。真是不贴心的人渣。」
「…………」
我没踩小跳步也被数落了。
总之,这方面如战场原所说,确实是我的疏失,所以我站到她的左边。
没什么,只要当成战场原要将我培养成绅士,我的心就不会受伤了。
「慢著,可以别站在我左边吗?我看透了。你的目标是我的心脏对吧?」
「…………」
只是想和我结下梁子而已。
太超乎我的预料了。
我只是想以朋友身分,祈祷她的刺早早磨平,但是先不提祈祷,我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成为她的朋友。
「……既然你这么有精神,看来不用送你到家门口也没关系了。那么,我先告辞了……」
「说这什么话?要送就好好送我到家吧。要是战场原黑仪回家时只被男生送到半路的传闻传出去怎么办?我这个众所皆知的深闺大小姐还有脸见人吗?」
「居然只担心自己……」
「要是阿良良木现在离开,我就放出你想取我性命的传闻。」
「别人的评价一点都不重要吗?」
而且谁会相信这种传闻?
我可不是赫赫有名的杀手。
「到头来,你没有放传闻的对象吧?」
「我会在教室或任何地方一直自言自语,没问题的。」
「这种女生问题可大了吧?」
总之送你回家就行了吧?我耸了耸肩。
原本只是出自好心,却莫名变得像是义务……但也无妨啦。反正我很闲。
闲到没事做。
何况要是我说错话,被她像是昨天那样「封口」的话,可不是闹著玩的。毕竟先前没收的那堆文具都还她了。
「好啦……不过该怎么办呢……」
「嗯?什么事?」
「啊,等一下。我想想要怎么讲才能让你也听得懂。」
「在这之前,你先想想要怎么讲才能避免让我不愉快吧。」
「你想想,这次的事件,忍野先生不是向我请款吗?」
「嗯,是啊。」
十万圆。
比起我欠忍野的五百万圆,这个金额或许不算什么,但是以女髙中生的角度来看,果然是一大笔钱。
之所以有种讨厌的感觉,是因为考量到战场原的家庭状况,十万圆是勉强付得起,令人觉得「应该筹得到」的金额。
「你有存款吗?」
「没有存款。欠款倒是有。」
「咦?如果是家人欠钱就算了……除了忍野,你还以自己的名义借过钱?」
「嗯?我的球队在去年的赛季以胜差4告终。」【注:日文「胜差」与「欠钱」同字。】
「原来你是职棒球队老板?」
根本是大富翁吧?
区区十万给我立刻还清吧。
刷卡付清。
不过,就算没其他债务,她没存款应该是真的。这么一来,战场原今后非得想办法赚十万圆才行。
「只能像忍野先生说的那样,去速食店打工了吗……」
「哎,你的债务也和我一样,不会突然就被催缴,所以我觉得没必要这么急著筹钱。」
「我和阿良良木不一样,想好好处理钱的问题。」
「不准预设我花钱无度。」
「要赖帐的话,我希望好好赖帐;要付帐的话,我希望好好付帐。」
「…………」
赖帐要遵照什么正当程序吗?
话说回来,我不太能想像战场原在速食店打工的样子……
「欢迎光临。您好,请问要外带吗?」
「要提供内用的选项,不准强迫客人离开。」
「需要加点一份泼特托吗?」
「为什么用音译?」
「需要加点一份马铃薯吗?」
「感觉好像会直接拿一颗马铃薯出来……」
「嗯,看来我果然不适合阳极氧化处理呢。」
「如果是阳极氧化处理,你肯定很适合喔。」【注:日文「打工」与「阳极氧化处理」音近。】
此时,我说出刚才想到的事。
我想到的是上个月和羽川聊到的事。忍野的「工作」是收集怪异奇谭,将收集到的怪异奇谭卖给某人赚钱。
「战场原,你知道什么鬼故事吗?」
「如果像这样和阿良良木走在一起叫作鬼故事,那我就知道。」
「这不是鬼故事。」
「那我不知道。」
烦死了。
有句话说「践踏别人的好意」,但我还没表达好意就被践踏,这种经验真罕见。
我继续说下去。
「没有啦,忍野这个专家的本分是收集怪异奇谭,所以如果你知道什么稀奇的怪异奇谭或冷门的都市传说,我觉得或许可以抵债。」
「是喔……听起来像是以物易物呢。就凭阿良良木居然能提供这个好情报,值得嘉奖。」
「…………」
她就不能正常说句「谢谢」吗?
值得嘉奖……这是现存的感谢话语之中,最不令人高兴的一句吧?
「不过很抱歉,我不知道哪个怪异奇谭更优于我的亲身体验。」
「我觉得怪异没有优劣之分喔。」
「哎呀,讲得真高傲呢。不愧是和怪异之王有所交集的御阿良良木,讲起话来就是不一样。差太多了。」
「叫我『御阿良良木』是怎样?」
「从御阿良良木的高度审视,任何怪异或怪异现象或许都平等吧,但是从小女子这种底层的贱民来看,差距可是有点大喔,大阿良良木。」
「『大阿良良木』是……」
这家伙是怎样?明明架子摆很高,讲起卑微的话语却有模有样……
「像是大巴哈与小巴哈,居然有人敢在别人的名字前面加个『小』字……这种取名品味,我实在学不来。」
「总之,加个『大』字就算了,加『小』字很过分呢。」
「欸,极小阿良良木。」
「如果你说的是名字就算了,如果你说的是身高,我可是要严重抗议啊!」
「怎么了,那叫你『伟大阿良良木』可以吗?伟大阿良良木?」
「…………」
适合卑微……
这是个大问题呢。
「总之,我不知道什么鬼故事。毕竟我生性不敢听恐怖的故事。既然比起劳动更抗拒鬼故事,看来还是只能打工了。」
「这样啊……总之,随你想怎么做吧。」
但我怎么想都觉得她比较擅长讲恐怖故事……而且老实说,我昨天第一次遇见她的经历,感觉就足以当成「恐怖故事」了。
疯狂钉书机女。
忍野那家伙愿意买吗……
大概用五百万圆买。
「阿良良木,你在想没礼貌的事。」
「你为什么莫名敏锐啊……」
甚至不准别人在内心发牢骚?
她对自己的负面评价管太严了吧?
「阿良良木,我话先讲清楚,在我半径两百公尺以内,你的内心没有自由的权力。」
「这是苛政呢。」
「你的表现不自由、信仰不自由与思想不自由受到保障。」
「这是暴政吧?」
而且管辖范围出乎意料地大。
天底下哪有这种人?
「世人称我为『红心女王』。」
「爱丽丝梦游仙境?」
「或是称我为『赤之他人』。」【注:日文「陌生人」的意思。】
「根本就被讨厌了吧?」
「也有人称我『鲜红谎言』。Red Fake。」【注:日文「纯属谎言」的意思。】
「这是什么别名?听起来很帅,但你根本被讨厌至极吧?」
「……咦?我是不是被讨厌至极啊?这样的我,今后的人生没问题吗……」
战场原似乎突然不安起来,停下脚步开始认真思考。
这个情绪不稳定的家伙……
我刚才颇为认真打算中途道别,却很难将这种家伙留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觉得好好送她回家是朋友的义务。不,即使不是朋友,也是公民的义务……
「糟糕,得想办法讨好世间才行。我可不想继阿良良木之后被称为讨人厌的家伙。」
「……你真的想成为我的朋友吗?想和我做朋友吗?」
「当然想。我想成为阿良良木的敌友。」
「意思是敌人加朋友吗?」
「没错。换句话说我们是敌人,也是朋友……」
「慢著,是敌人又是朋友的家伙,根本是敌人吧?」
不准讲得像是竞争对手的关系。
我和你没什么好竞争的。
「顺带一提,我最讨厌那种宣称自己完全没朋友,却至少有朋友听他讲这种话的家伙。」
「…………」
心胸好狭窄……
度量也太小了。
「我会很想告诉这家伙,怎样才真的叫作没朋友。」
「免了啦,原谅这个人啦。因为你已经有我了。」
「唔……」
战场原看向我。以夸张的眼神看我。
我还以为会被她的眼睛吃掉。
该怎么说,从她的个性考量,她大概也讨厌像这样自称朋友的家伙吧。
唔~~……
果然没办法像羽川那样呢……
「呵,也对。」
片刻之后,战场原这么说。没拿出钉书机或美工刀就这么说。
我松了口气。至今从来没有这样安心过。
「我就宽宏大量原谅你吧斑马。」
「斑马?」
「想说用动物当语尾或许会变可爱。」
「我完全看不出你的个性……」
神秘过头了。
过头神秘了。
还是说,这该不会是她遮羞的方式?那她就有可爱的一面了。
「鬼故事啊……有就好了。」
即使确立要打工的方针,但战场原像是姑且将我的提案纳入考虑,像这样展露出思索的样子。
不过,这或许也是在遮羞。
「瞎掰鬼故事也是可行之道呢。」
「不可行。」
果然不可爱。
这家伙居然面不改色企图编故事欺骗我的恩人,欺骗她自己的恩人。
「哎,确实……要是企图编谎言赚钱,就和那个卑劣小子一样了。」
「嗯?那个卑劣小子?你在说谁?」
「咦?啊啊……只要我提到『卑劣小子』,就一定是在说阿良良木。」
「慢著,从文理来看很奇怪吧?」
「哎呀……」
此时,停在原地的战场原突然动了。
而且不是往前,是往旁边。换句话说是忽然从人行道跳向车道。
我不可能理解战场原为何突然这样行动,不过虽然交情称不上久,至少也是从昨天就共同行动,所以我已经习惯她的古怪行径,反射性地挡住她的去路。
搂住她的肩膀阻挡。
即使是女生,但终究是一人分的体重,所以挡住她的时候,双手果然传来沉重的感觉。
和昨天──昨天在阶梯接住战场原的时候不一样。
「……什么事?」
「咦?」
「不要随便摸我。」
「啊,抱歉。」
我放开战场原的肩膀。
「只是因为你好像突然要冲到马路上……」
「怎么了,以为我要自杀?一时冲动?」
「该说是一时冲动吗……」
虽然讲出来不太好,但这个家伙确实令人担忧。
即使对抗病魔的生活结束,但这件事在她内心应该还没完全结束吧。除去非得到医院接受精密检查的要素也一样。
「放心。我和一天自杀三次,把自杀当吃饭的你不一样,不会自杀。」
「我可没以这种吃药的心情自杀啊。」
「咦?那为什么全班女生都叫你『自杀同学』?」
「咦?原来全班女生都这样叫我……?」
那我不就真的是自杀哥了?
我想这肯定是谎言,却还是挺在意的,改天好好找羽川确认吧……不过要是问「全班女生怎么叫我」这种问题,羽川可能会吓一跳吧……
「那我这个『自杀同学』想请教一下,你为什么突然想冲到马路上?」
「不是想冲出去,只是想看一下那个。」
「『那个』?」
我看向战场原手指的方向。她指著马路对侧人行道……的电线杆。不对,正确来说不是电线杆,而是电线杆的基部。
那里摆著一束花。
而且是全新的花束。
那里不是供花台,所以是……
「电线杆挡到视线,看不到那里有什么东西,所以我才想换个角度。看来这附近发生过车祸。」
「似乎是这样……最近发生的吗?」
从补习班废墟通往战场原家的路,不是我平常走的路,真的不在我熟悉的范围,所以无论这里发生车祸或是什么意外,我都无从得知。不过……
「不过,要是你因为那束花而分心被车撞,出车祸的人也不会瞑目喔。小心一点。」
说来悲伤,听说世间可能会发生这种二次意外。像是驾驶分心注意「前方车祸频传」的告示而和对向车相撞。
「我至少好好确认过没有车子经过啦,不需要卑劣小子的担心。」
「我担心的是把朋友称为卑劣小子的你。」
而且,感觉她说「确认过」是骗我的。
她看起来完全被花束吸引注意力。加上她昨天从阶梯摔落的事件来看,这家伙或许出乎意料地冒失。
神经质又冒失,简直是最糟糕的组合。
明明好不容易治好「病」,但要是没陪著她,她似乎会死掉。这家伙是濒临绝种的动物吗?别说送她到家门口,我甚至想送她进家门。
唔~~我和一个麻烦到恐怖的家伙成为朋友了……
「我想起来了。」
「嗯?」
战场原突然这么说,所以我歪过脑袋。
「想起来?你想起什么?我的尊严?还是对我谢罪的礼仪?」
「不存在的东西,我想不起来。」
「这样啊。」
「我想起来的是『恐怖故事』喔。阿良良木……」
「什么事啊?」
「这是公主大人的命令。交给你处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