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七 流星(1 / 2)
五右卫门回到指挥三木城包围阵的良晴身边时,已经是深夜时分。
三木城周围被巨大的包围网断绝与外界的联系。
官兵卫所准备的三木城包围工程案,是颠覆这个国家攻城战常识的破天荒内容。
在几个重要地带搭建数座副城。
登上眺望楼(监视塔)的监视兵可用南蛮输入的望远镜,监视三木城内的各个角落。
再加上鹿角屏障。
重重包围的栅栏。
深掘的河沟。
在以车轮移动的巨大移动塔楼「车井楼」上,设置著堺町的今井宗久调来的最新兵器大型火炮,由此处制高点发动的攻击能对三木城的防御设施造成极大的损伤。
这个罕见的移动楼,是来自信奈看到两脚行走的「机器人」没有实用性,而提出装上车轮的建议。官兵卫采用了信奈神来一笔的想法,将竹中半兵卫所想出代替木盾的防御种子岛火枪用兵器「竹束」,结合了车轮的机动力,而发明出可以抵挡种子岛火枪的新时代攻城兵器。虽然因为使用了车轮而无法在山地移动,但只要在平地上,仍可以缓缓前进。种子岛火枪的枪弹无法打穿具有复杂曲面构造的竹束。将堆积大量竹束的无数台要塞摆成「鹤翼之阵」,靠著车轮朝三木城推进。甚至当车井楼抵达城门时还能直接当成破城槌使用。
面对这种「车井楼」所具备的压倒性防御力、无视重量的移动力、大型火炮带来的攻击力,以及作为破城槌的破坏力,三木城的守城士兵们束手无策。完全无法出击、只能傻眼地观望这个每天以惊人速度组成、前所未有的包围阵。
宇喜多直家要从陆路搬运兵粮进三木城是不可能的事。
来自港口的补给路线,也由于尼子十勇士神出鬼没的活跃遭到切断。
回到阵中的五右卫门相当佩服半兵卫想出这前所未有攻城战的奇才,以及官兵卫运用南蛮科学知识将此想法实现的的才能,她感到相当震撼。
时代确实在改变。
「五右卫门,你每次回来忍者服就会越来越破烂,不要太逞强了。」
良晴出来迎接五右卫门。
「竹中氏的预测猜中了。」
「果然如此吗?」
「黑田氏被关在书写山的地牢里,这脏牌似她现在无法动弹的证据。」
五右卫门让良晴握住官兵卫托付给她的「愚者」牌。
良晴虽然不知道这张牌暗示的内容,但是看到上面的画,是一个旅人带著小狗在流浪,简直就像是在画官兵卫和蹭腿妖。
「黑田氏打算对宇喜多氏用计,独自前往书写三,结果反而被抓了。」
良晴知道为什么要将这张牌托付给五右卫门了。
这张牌就是官兵卫她自己。
「那家伙明明就说光靠一个人的力量没办法改变历史,为什么还要瞒著我们去……」
一想到官兵卫,良晴就忍不住想要落泪,但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
必须尽早,不,必须以最快速度将官兵卫救出来才行。
「可是,相良氏,现在有件麻烦事。」
「什么事?」
「在下确认黑田氏还活著的事,被宇喜多直家知道了,黑田咻书不定会被处刑。」
「处刑?」
「因为黑田咻没背叛的事,被发现了。」
「这样啊……」
「他们的戒备应该会越来越森严,想要救出黑田咻绝非易事。如果有质间就还有办法…」
「但就是没时间了!」
当良情在阵中思考的时候,半兵卫带著一位个子娇小的少女走了进来。
「咳咳。良晴先生,宇喜多大人派了使者前来。」
「半兵卫,你得好好躺著才行啊!」
「听说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宇喜多直家的使者是个还年幼的少女。
她似乎有外国人的血统,发色和瞳孔眼色都和这个国家的人不一样。
这孩子看起来很聪明──良晴心想。
「我带了主公的书状前来,不需要当场回覆,就此告辞。」
少女从头到尾的态度都相当有礼端正、光明正大。
良晴接过少女的信后,看到内容相当错愕。
「里面写了什么?」
「……『既然被知道黑田官兵卫没有倒戈,那我就不能留她活口。我要将官兵卫处刑。只是──』…」
「呜呜…良晴先生,只是什么?」
「『没人命令我要杀黑田官兵卫。毛利两川是要我攻略播磨和捉拿山中鹿之助。只要我能在毛利本军抵达播磨之前,独自抓住山中鹿之助的话,我的地位就安稳了。』」
良晴读著直家的信,手因为愤怒而开始颤抖。
「『毛利本军会在十天后进入播磨。只要你在那之前拿山中鹿之助来和黑田官兵卫交换,我就让官兵卫毫发无伤地回去。若是不从,十天后毛利本军抵达播磨时,我就将官兵卫处刑。这是你把我逼到绝境的报复』──」
良晴忍不住大吼:「可恶的宇喜多直家!居然开出这么自私自利的条件!」
他不知道该把这份情绪发泄到何处。
「绝对不能交出鹿之助!我知道未来的事情。毛利家虽然很重视情义,但是只有对宿敌‧尼子的残党特别严厉。而且鹿之助不会投降也不会出家,毫无疑问会被杀!可是这样下去官兵卫就──期限只剩下十天。」
「相良氏,这是你该下决定做出选择的时候了,就像在下经常所说的。」
「你说过不可能捡起所有果实吧?五右卫门?但是,人命可不是柿子的果实啊!」
「相良咻!深为大将,必须要有舍弃和选择的勇气!」
「呜呜,我立刻想想将官兵卫小姐救出书写山的策略,我一定会救出官兵卫小姐的,请你放心吧!」
「半兵卫,你不能再勉强下去了,这样你根本没时间睡觉休息!」
「这件事是我的失策。」
「拜托你好好休息吧!你还背负著官兵卫妹妹的事……」
「松寿丸一事,我已经做了该有的处置。咳咳!咳咳!」
「你该不会杀了她了吧?」
「是的,我向外宣称说,已经杀了她。」
「既然是半兵卫的决定,那一定准备好什么方案了。」
「比起这个,现在当务之急是官兵卫小姐……咳咳!咳咳!」
这时。
半兵卫的咳嗽突然变得很剧烈。
和以往都不一样。
不管良晴怎么拍她的背,或是五右卫门给她忍者的药,咳嗽都停不下来。
「五右卫门,让半兵卫躺下吧!」
「这不是一般的咳嗽,让她躺下会比较好。」
良晴轻轻背著因体力耗尽而昏睡过去的半兵卫离开本阵。
在营火燃烧,建了好几层栅栏的野战营地中,他小心翼翼不摇晃半兵卫的身体,缓缓前进。
为了前往半兵卫所属的阵地。
良晴抬头看著夜空。
战国时代播磨的夜空好明亮。
因为天空太过澄净,天上的星星都不会闪烁。
良晴在21世纪的日本没有看过的大量星星,正在辉煌地闪耀著。
(这就是银河吗……)
即使如此。
半兵卫的身体好轻。
背上几乎感受不到重量。
她有这么轻吗?
我是不是太依赖这个年幼的孩子,让她勉强过头了?
三木城包围战。
三木城的士兵始终无法好好作战,士气逐渐变得低落。
以军师来说,个性太过善良的半兵卫,终于想出『不会造成伤亡的合战』。
官兵卫使用南蛮科学的知识,实现了半兵卫的想法。
但是。
我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良晴没来由地开始感到不安。
「……良晴先生。」
原本应该在沉睡的半兵卫,发出微弱的声音。
「请带我到可以眺望三木城的山丘上。」
「你好好躺著吧!晚风对身体不好!」,
「这是为了看清三木城中散发出来的气,拜托你。」
良晴按照半兵卫的希望,带她登上了一个小山丘上。
他和半兵卫肩并肩坐在一个可以俯瞰三木城的地方。
为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带半兵卫来这里?
半兵卫将头轻轻靠在良晴的肩膀上。
「良晴先生背我的时候,我想到了救出官兵卫小姐的方法。」
她开口说道。
「若是我们主动攻击书写山,官兵卫小姐的性命就会有危险。所以必须让宇喜多大人攻击我们才行,然后在从中找出漏洞。」
「漏洞?」
「上月城现在虽然落入宇喜多大人之手,但是守军人数寥寥无几。为了让宇喜多大人攻击我们,我会率领军队渡过梦前川。然后绕开书写山,夺回上月城,假装要断绝宇喜多大人的退路,以此来当诱饵。」
半兵卫的计谋乾净俐落。
「东边的三木城被封住后,宇喜多大人应该不会希望后方的上月城也被夺走。」
半兵卫虽然咳嗽不止,但是仍思若泉涌,不断想出新的计策。
「虽然有点危险,但诱饵军队的前锋,希望可以请鹿之助小姐担任。若是可以抓住官兵卫小姐,又成功抓住鹿之助小姐的话,他就能获得毛利家的良好评价了。毛利家的家风重视情义,就算是和宇喜多大人之间的约定都会确实遵守,这样宇喜佳大人的地位也能就此稳固了。」
良晴点点头。
「当然这只是个诱敌战术,我会一边观察宇喜多军的气,假装战败。以十面埋伏之计,将宇喜多大人的军队困在梦前川。只是如果他们赢太快,就会马上回到书写山,所以我会尽量将他们在战线上拖住,维持胶著状态,然后再一点点输给他们。」
「十面埋伏之计,真叫人怀念。这就是在美浓让信奈和我输得惨兮兮的伏兵之计吗?那时的指挥跟艺术一样。」
「正是,虽然我是重用当时的计策,不过我的魔法种子已经快用完了。」
「半兵卫?」
「──接著要请五右卫门小姐和川并众趁这个空隙,救出官兵卫小姐。宇喜多大人绝对不会这么轻易上当,所以只要少了率领诱敌军团的我和指挥川并众的五右卫门小姐其中一方,就无法成功。咳咳!咳咳!」
「如果由我来率领军队,就会失败吗?」
「是的。良晴先生和鹿之助小姐都无法执行这个十面埋伏之计,只有我才办得到。」
半兵卫露出坚定的表情断言道。
「我知道了,什么时候开始执行?」
「五右卫门小姐那边可能需要花上几天时间准备,可以的话,最好明天就开始。」
「也是,我很担心官兵卫会不会遭受什么待遇……」
「宇喜多大人是个奸诈狡猾到无以复加的人,但很不可思议的是,他从来没有加害过年幼的女孩子。官兵卫小姐或许会受饥饿所苦,但应该平安无事。」
「是、是这样吗?」
「只不过,这次关系到他自己的项上人头……而且……咳咳!咳咳!」
「而且?」
「……必须在我的身体还能动之前……执行这个策略……」
半兵卫一直用仅剩的力气支撑著身体,但也到此为止了。
她终于……
到了极限。
「…………」
半兵卫那纤瘦的身体,仰躺进良晴的怀中。
良晴说不出半句话来。
心脏好像快要停了。
他一直不想相信,也一直不想去想这件事。
但是,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半兵卫的生命之火,已经快要熄灭了。
她已经连咳都咳不出来了。
「……良晴先生……对不起……我好像已经快到极限了。」
良晴无法再看著半兵卫那透明澄净的笑容了。
他闭著眼睛,滚烫的泪水不断涌出来。
我一直到最后都依赖著她──良晴责备著自己。
「……良晴先生。」
「别说话了,半兵卫,会浪费体力。」
「……我想趁我还有意识…还有办法说话的时候……告诉你。」
半兵卫断断续续地说著。
「对不起。我还是……希望良晴先生能够称赞我『做得好』。所以,我还是要说……对不起。」
半兵卫用被眼泪浸湿的眼神,悲戚地望著良晴说起,她一直隐瞒的真相。
「……我一直和前鬼一起偷偷地在破坏京都的结界。」
「结界?」
「平安京在过去,是个为了保护京都人民不受到怨灵和妖魔鬼怪的侵害所盖的结界都市。可是,这个结界的存在,反而成为了将怨灵招集到京都的主要原因。它招来了以崇德大人为首的无数怨灵。」
「那种东西在这个战国时代里真的存在吗?」
「怨灵是从人心、从人们的『气』中诞生出来的东西。京都在长期战乱之中,吸收了许多人的怨恨、愤怒和悲伤,因此成了累积怨灵之地。在那座城里,时间的流逝和人们的心灵都停止前进了。就从一百年前,发生无数生灵死去的应仁之乱开始,至到今日──」
「只要不改变人心,这些战乱就不会结束吗?」
「认为怨灵只不过是毫无凭据的迷信,拥有清晰思维和强韧精神力的人──信奈大人就能够结束战乱。」
我只是在角落稍微帮点小忙而已,半兵卫用痛苦的声音说著。
「……进入睿山,熄灭不灭的法灯,这都是为了让害怕隐藏在黑暗中的怨灵的人心能够焕然一新。」
「睿山的法灯不是不小心弄熄的吗!?」
「信奈大人将成为这个国家的新女王,她超越了睿山这个古老的权威,让京都人们的内心有巨大的改变──横断京都的气之河,也就是龙脉将之所以衰竭,阴阳师的力量也减弱,不单单是因为法灯熄灭,或是龙脉断裂的缘故。而是因为人心都在改变的关系。」
「半兵卫,你一直默默地在做这些事吗?阴阳师努力结束阴阳师的时代……竟有这种事。」
「害怕怨灵的黑暗时代即将结束。信奈大人和良晴先生会让那个时代结束的。今后开始的将是人的时代。」
良晴都懂了,他终于理解了一切。
包括竹中半兵卫不告诉任何人,默默在黑暗世界和孤独战斗的理由。
以及半兵卫的病情突然恶化的理由。
「……半兵卫,你的身体会这么虚弱,也是因为这个吗……?」
半兵卫在良晴的怀中,轻轻地点头。
「我天生就身体虚弱。是靠全国各地的晴明神社将『气』分给我,我才能勉勉强强活到现在……」
「所以是因为龙脉断裂,使得『气』变弱,你才会……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良晴先生,是你和信奈大人给了我活著的目的。今后,将由官兵卫小姐继承我的梦想。」
能够遇到良晴先生,我很幸福。──半兵卫笑著说。
良晴从来没有如此后悔自己的愚蠢过。
他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应该曾经想起过一次那段记忆。但又觉得不可能会有这种事,于是再次将它遗忘。
而且赌气不去回想也不愿回想,因为他不愿想起和竹中半兵卫相关的不吉利记忆。
『织田信长公的野望』中,竹中半兵卫的最后一个事件。
就是在三木城包围战的途中,因病倒下,最后于三木阵亡。
(我现在才想起来,但是已经太迟了。为什么?为什么我──)
可是。
尽管如此,竹中半兵卫应该还是能活到三十五岁左右啊。
但现在良晴抱在怀中的年幼少女,根本还没满十五岁。
太早了。
还没到那个时刻。
这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我还不需要去想起来,还没关系──
我心里一直这样逼自己相信著。
没想到半兵卫居然会为了我,减损自己的寿命。
「如果人心中的黑暗世界会逐渐消失,如果龙脉已经断裂……那就让一切恢复原状!半兵卫!这么一来,你应该还可以继续活下去!对吧?」
「……万万不可。阻挡在信奈大人前面的,不是只有战国大名。不想让这个国家改变的守旧意识,才是信奈大人和良晴先生的梦想最大的阻碍。」
「你不要再说话了,回去吧!回去床上躺好!」
「……你们两位的恋情、天下布武,还有前往海外世界的梦想,全部都被『这个国家被诅咒,永远不会改变』的言灵,以及人们相信的古老怨灵的诅咒所妨碍。阴阳师、式神、还有妖魔鬼怪都应该消失在过去。听了本能寺之变这个未来,我就更加确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本能寺之变是……」
「执行的凶手是谁根本不是问题,因为那是个未定数。守旧人民的意识,打算毁了信奈大人。用未来的话来说,就是被古代亡灵附身的人们──想要阻碍……信奈大人想要开创新时代的梦想……」
半兵卫说话的速度,从这里开始变慢了。
良晴抱著半兵为的身体,憋住声音在哭泣。
我是个大笨蛋──他在心里不断地这么喊叫著。
尽管如此,半兵卫还是挤出最后的力气,仔仔细细地说出以下这段话。
「……若是想让历史发生巨大改变的话,就千万不可改变我的命运……我的命运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请改变信奈大人的命运就好……将你所有的努力都集中在这一点上。」
「不能让官兵卫小姐死掉。她才是要代替我……辅佐良晴先生和信奈大人的人……她会在大海对岸的世界,成为人中之凤。」
半兵卫的声音逐渐虚弱到听不清楚的状态。
良晴抬头看星空。
看到一条长尾巴飞过。
流星从良晴和半兵卫头上缓缓划过。
在流星消失前,说出三次想祈祷的内容,就会实现。
良晴突然想起这句话。
良晴不知道是在向谁祈祷。
谁都行。神、佛、上天,什么都行。
恶魔也行。
他不断在心中祈祷著。
(我变得怎样都无所谓,要我献上性命也行。所以…)
他打算重复三次。
(救救半兵卫!)
(救救官兵卫!)
(救救鹿之助!)
(救救信奈!)
当他祈祷到这里时,流星就静静地燃烧殆尽了。
他想祈求四件事情。
但都只念到一次。
没办法捡起所有果实──良晴突然一阵绝望。
这是五右卫门不断在提醒自己的事情。
我是个大笨蛋──这次他彻底大喊出声、大声哭泣。
「良晴先生。」
半兵卫似乎已经无法睁开眼睛了。
她的体温急剧下降。
她梦呓著良晴的名字。
良晴摸了那消瘦的脸颊。
「我、我在这里,半兵卫。」
「……我和官兵卫小姐,其中一方……会确实活下来吧……?不可能……两个人都获救吧……?」
半兵卫的意识已经开始混乱了。
她继续说著梦话。
「历史上是这样没错,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可是未来还可以改变!」
「……良晴先生……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吗……请告诉我……实话。」
「这个……」
「……史实中……是谁……活下来?」
……
……
……
良晴犹豫了。
这是一瞬间,还是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呢?
若是说谎的话,反而对不起半兵卫的努力──良晴心想。于是他下定决心,这个决心,比切腹还要痛苦难耐。
「…………是官兵卫……」
太好了。
半兵卫确实这么说了。
半兵卫在沉睡中,露出淡淡的微笑。
像是放下心中的大石般。
「官兵卫小姐的……妹妹……」
这是她最后的一句话。
良晴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半兵卫就这样完全昏迷过去。
不管良晴怎么摇晃她、拍她脸颊,或是摸她头发,她都没醒来。
不管良晴如何恳求、如何哭泣、如何吶喊、如何祈祷。
半兵卫都没有醒来。
生命之火正从她身上逐渐消逝。
她已经不会再醒来了,半兵卫会这样一直沉睡,然后死去。
良晴如此感觉。
「唔哇……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良晴放声大哭,背著陷入沉眠的半兵卫冲下山丘。
他朝著半兵卫的阵地跑去。
他说不出话来,只有从腹部深处发出来的呜咽声而已。
他脑海中浮现和半兵卫一起渡过的日子,那些回忆如走马灯般不断出现。
那所有的回忆,都搅乱了良晴的内心。
等他回过神来时,半兵卫已经躺在床上了。
插图007
她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但是那个呼吸好像随时会停止似的。
「在主人的生命到达尽头前,我会一直不消失地待在这里,我会和主人一起消失。」
是前鬼。
「主人大概不会再醒来了,最多只能再撑十天吧。」
「……十天……」
「黑田官兵卫被处刑的期限也是在十天后,或许这两个人结下了相当深的缘份。」
前鬼拍拍脸上到处沾满泪水、鼻水和口水的良晴肩膀。
「……我……」
「不需要唉声叹气。这是主人选择的路。这个国家必须开启新的门扉,向未来迈进。就算你没有来这里,阴阳师也注定总有一天会消失。」
「半兵卫还可以活下去的。是我,是我做了多余的事!她还可以活下去的啊!」
「相良良晴,你若还是个男人,就不要一直重复那些话!你想要让主人的壮志全都化为泡影吗?」
被前鬼打一巴掌后,良晴停止了哭泣。
对了。
我要是在这里崩溃的话,半兵卫的遗志、梦想和努力,全都会化为泡影。
他咬紧牙根。
用手指抓著自己的膝盖。
指甲刮破了皮肤,流出鲜血。
「……我知道了。我现在不会哭。我一定不会停止,我会继续前进!」
前鬼眯起眼来发出「喔」的一声。
「不愧是相良良晴,有男子汉的样子了。」
「听著,前鬼,我还是要救半兵卫,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不会放弃的,不管谁反对都一样!」
「你要怎么救?」
「……龙脉断裂让这个国家的气流变弱是主因吧?既然这样就聚集那些气,注入到半兵卫身体里,她应该就能得救了。」
「虽然你把事情说得太单纯了,但说的并没有错。」
「前鬼,告诉我方法!」
「我已经和主人一样衰弱,什么都做不了。」
「那还有没有其他阴阳师?有没有其他阴阳师有力量救半兵卫?」
「虽然没有能够救主人的人,但我知道有优秀的阴阳师。」
「他在哪里?告诉我!」
「只是,所有的阴阳师都逐渐失去了力量,虽然没有人跟主人一样会因为生命之气减弱而死去,但阴阳术的力量却在不断衰退。」
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应该还有才对啊──良晴逼问前鬼。
「也不是没有,只是不可能拿得到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是什么?」
前鬼露出狐狸般的微笑,告诉良晴。
「东大寺的正仓院里有个叫做兰奢待的东西。」
「兰奢待?」
「那是在古平安京时代,从唐国传来的天下第一香木,那当然不是普通的香木。虽然不是长生不老的妙药,但却充满了灵力。只要能取下一小块让主人服用的话,主人的气就会恢复了。兰奢待虽然无法让病痊愈,但至少可以延长寿命。」
「……只要能保住半兵卫的命,说不定总有一天她的病也能治愈!」
「这个国家自古以来的医术和精通南蛮医术的曲直濑贝尔休都治不好了。不过,如果能持续研究南蛮学问下去的话,或许……」
那为什么你们不早点将兰奢待拿到手!──良晴忍不住抓住前鬼的胸口。
「喂喂喂,兰奢待可是大和御所的宝物,不是这么轻易可以到手的。」
「但是有机会拿到啊!」
「做出这么乱来的事,历史说不定会变得混乱。所以我才什么都没告诉你,原本也不打算告诉你……」
「……」
「你想想,用用你的智慧,兰奢待的切片不是轻易可以获准取得的。就算进贡送钱给大和御所的官员们,也会在什么都还没开始做的时候就超过期限,如果用力量抢夺的话,织田信奈就会变成朝廷的敌人!」
良晴现在脑中只剩下拯救半兵卫的念头。
就算前鬼的话说完了,他也不打算退却。
「用偷的。五右卫门说不定可以成功偷出来,只要一小块的话…」
「那不是短短几天内就能偷成的东西。再说,如果让五右卫门去正仓院,十天后就要处刑的黑田官兵卫该怎么办?」
「……啊……!」
「不管怎样,能得救的只有一人。我想尊重主人的想法。只是再这样下去,你会连黑田官兵卫都救不出来。」
「对了……能够指挥那个复杂巧妙的十面埋伏之计的……只有半兵卫而已。」
良晴现在正被迫面临终极的选择。
到底选择哪个未来才是正确的。
他试图用理性去思考。
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不适合用头脑去思考。
我是相良良晴。
我的内心在吶喊著:不能舍弃任何一个人。
不能牺牲某个同伴以换取未来──良晴大声怒吼。
「前鬼,既然你还没消失,那就由你担任大将!」
良晴一喊完,就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你要去哪里?」